Thursday, December 20, 2012

老钱:完全公平的代议制是不存在的——一个由选举悖论得出的结论

“选民关注的事情越广泛,或者选举进行得越频繁,那么市场和效率就会受到越大的伤害。并且,在处理公共事务中,投票产生的政府、政府组织的投票不可能提供绝对公平,也未必比市场更有效率,投票因其过程充满“灰色地带”,其结果也绝不是正与邪、黑与白那么简单。”

——布坎南(James M. Buchnan),塔洛克(Gordon Tullock),《同意的计算》(The Calculus of Consent)

我的中小学教育是在七十年代的中国大陆接受的,因此有很多先天不足。于是,上大学后就读了很多杂书,文史哲都涉猎了一些,谈不上深刻,不过学到了不少东西,了解到了科学的发展其实就是人类认知的进步。也懂得了人类自身的很多局限性,无论是在实践上还是在理论上,人的局限性无处不在。人类自身运用其理性发展出的最理性、最精确的科学——数学,也存在着很大的局限性。数学基础的三次危机,就是人类认知和理性的局限。数学就在突破这些局限中向前发展。其中最有趣的是第三次的数学危机,现在看来就是逻辑系统的自洽问题,最后由哥德尔(Kurt Godel)做出了结论:任何数学的公理系统都不能排除逻辑悖论。在数学这么精确的科学中,都存在逻辑悖论,那在各国现有的政治制度的运作中是否也存在逻辑悖论?回答是肯定的,逻辑悖论存在于各种政治系统中。现代社会中,人们普遍认可的选举中就存在着逻辑悖论。选举本身是一个数学问题,不管你信不信,一旦选举在一个巨大的、复杂的系统中进行,如何进行合理的选举并保证其能正常运作的程序就是一个非常困难的数学问题。数学方法在合理地设计各种政治系统并保证其正常运作方面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说得极端一点,寻求合理的制度、建立有效的政治体制,本质上是一个纯数学问题。

民主的主要形式是选举。选举本身很简单,然而也不是仅仅是让选民们举手、画圈那么简单。成功的民主政治是一部精致的决策机器。因其精致,就容易发生故障,因而需要精心维护;因其像机器,就要求操作该机器的人能熟练地把握其操作的程序、规则。即使在只须进行合计票数的加减法的简单场合,要是没有理性而成熟的选民及法院来把关,就很容易诱发社会分裂和宪法危机。

在这里介绍一下,历史上四个有名的选举悖论。第一个选举悖论,是法国百科全书派哲学家孔多塞(Marquis de Condorcent),在一七八五年给出的。这一悖论可以用下面的例子加以说明:假设有三个选民,张三、李四和王五,他们要从三个候选人X,Y,Z中选一个。当三人对候选人喜好的选择排序是



于是,选举结果就是X,Y,Z的三人循环。也就是说,每人都有自己的选择排序,但得不出一个社会整体的排序。就是说要把所有的个人的偏好转变为一种确定的社会选择,在一定情况下是不可能的。在对选举做出严格的数学分析之前,人们对多数人准则的本质,其实并不清楚。一旦选举是连续不断的,很多情况下,多数人的偏好是循环的。这个悖论说明,选举在一定的情况下是给不出一个确定的结果的。

第二个选举悖论是波达投票(Borda Count)悖论。十八世纪,法国数学家、统计学家波达(Jean-Charles de Borda)的投票法是用数值表示选民对候选人的偏好顺序,如1最好,2次之,依此类推。把全体选民对候选人的偏好的顺序数加起来,得出的总数值即该候选人的波达数。通过比较候选人的波达数(波达数小对应优先度高),得出社会对全部候选人的偏好序列。在上面的例子中,3名候选人的波达数都是6,因此社会对他们的偏好一样的。波达投票法避免了孔多塞投票悖论。但也产生了新的悖论。假设在上面的例子中,候选人Z由于某种原因退出竞选,选举只在X与Y之间进行。而人们对X和Y保持各自的偏好序列不变,则有下面的结果:



根据波达数,则X优于Y,这与候选人Z没有退出时A和C没有差别的结果不同。可见,波达投票法的最终结果与候选人的数目有关。这就是波达投票悖论。这一悖论告诉我们,改变候选人数目,选举结果就会改变,人们可以通过这一手段来操纵选举。

第三个选举悖论又称阿拉巴马悖论(Alabama Paradox)。该悖论来自美国宪法的比例代表制。美国宪法第一条第二款规定每州的联邦众议员人数与本州人口成比例。这条看上去简单、合理的规定其实很容易产生逻辑悖论。今天的美国现有五十个州,各州的人口数量之间不可能是整数倍,在一定规模的众议院内,每州的联邦众议员人数应该是该州人口数与总人口数之比乘上联邦众议员总数。该数字在很多情况下是分数,但各州产生的联邦众议员数必须是整数,于是就要有一套合理的分配方案,来产生联邦众议员。

建国初期的美国政治家亚力山大•汉密尔顿(Alexander Hamilton)、托马斯•杰佛逊(Thomas Jefferson)及后来的丹尼尔•韦伯斯特(Danniel Webster)等,都提出过他们的解决方案,但汉密尔顿的方案最简单,被一七九二年的美国国会通过,但后来被华盛顿否决。一八五二年,美国国会又采用了汉密尔顿方案。

汉密尔顿的方案就是,开始时每州的众议员人数,与理想的众议员人数的整数部分相等,分数不计。一个州的理想代表数为3.62它就有3个众议员。然后,计算众议员总数,若总数没达到众院要求的议员人数,就按那些舍弃了的分数大小排序,再分配剩下的议员数。直到分配完所有的众议院议员席位。
根据汉密尔顿的按比例分配方案,可以虚构如下例子:在一个拥有5个州的国家中,要成立一个有26个席位的众议院。下表是各州的人口和根据汉密尔顿的方案每州所能获得的众议员人数。



汉密尔顿方案符合一个公平原则:它给每个州能够就近上下浮动的理想的代表数。换句话说,如果D州的理想代表数为3.319。他的方法会分给D州3个或4个代表,但不会是2个或5个代表。符合这个准则的方案能满足定额,并且是人们期望的一种公平的按比例分配方案的最低定额。

可是,汉密尔顿的方法违背另一个公平原则。在上述5个州的例子里,在众议院的规模由26个席位增加到27个的时候:在27席位的众议院,A、B、C、D和E各州分别获得9、8、6、3和1个代表数。不可思议的是,总人口和D州人口都没有变,众议院议员人数增加了,但D州的议员数反而减少了,D州处于双重的不利境地。



该悖论是在一八八零年,联邦众议员总数增加的情况下,但美国阿拉巴马州的联邦众议员配额反而减少,而得名的。该悖论在一九零七年的俄克拉荷马州又发生了一次。尽管这一悖论出人意料,但它来自实践,不是纯逻辑的产物。看似公平的最简单的比例代表制,在实践中都会产生逻辑悖论,看来社会公平还真是一个纯数学的问题。

第四个选举悖论是“扩大委员会悖论”与“离任委员悖论” (Paradoxes of committee elections)。荷兰数学家斯大林(Mike Staring),于一九八六年发表了论文“委员会选举的两个悖论”,给出了两个有关选举委员会的悖论:12个选民(编号1到12),要从9位候选人(A至I)中选出一个委员会,在只有两个空缺时,每位选民投票给对他(她)来说排在最前面的两位候选人。当每位选民对于候选人的个人偏好如下表所示时,投票总数将有如下结果:



A、B得四票,H、I得三票,其余每人两票,A和B当选。然而,如果空缺有三个,于是每个选民必须投三票。结果被选上的将是C,D和E,因为他们每人都得五票,其余每个候选人都只得四票或三票。类似的计算导致这样的结论:如果有四个空缺,那么既没有二人委员会中的成员、也没有三人委员会中的成员能够当选;事实上,当选者将是F、G、H、I。因此,该悖论被称为“扩大委员会悖论”:一个候选人可以被选进一个由N个成员组成的委员会,当这个委员会由N+1个成员组成时他却未必能当选。事实上,N人委员会与N+1人委员会的成员毫不相关。
当委员会的一个已当选委员在两次相继的选举期间退出了,则会发生另一个现象。一般情况下,在一个已当选的委员退出时,并不举行选举,而是指定在上次选举票数仅次于最后一名当选者的候选人入选。这看上去很合理,但是它也能产生悖论。假设有12位选民,他们要从5位候选人中逃出一个由两人组成的委员会。每位选民对于候选人的个人偏好如下表所示。



如果每位选民必须投两票,投票结果是A(12票)和B(5票)当选,C(3票)以及D和E(2票)落选。几天后A退出委员会,所有选民对候选人的偏好不变,一轮新的投票结果则是D和E当选,两人各得8票。但是,指定第一次选举时票数仅次于最后一名当选者的落选者以代替离任委员A的办法,将导致C当选。于是委员会则由B和C组成,而不是D和E。这一结论就是“离任委员悖论”:当一名当选委员退出委员会时(此时,他不再是候选人)指定第一次选举时票数仅次于最后一名当选者的候选人当选的程序,会产生一个委员会,它与让选民有机会再次投票而将产生的委员会毫不相关。

综上所述,投票机制在候选人达到“三”时,就很容易出现悖论。有人用蒙特卡罗来计算投票悖论产生的概率,他们的结论是,投票人数量或候选人越多,产生悖论的可能性就越大。在投票者为3人,候选人也为3人的情况下,产生悖论的概率约为5.7%,当投票人增加至15人,候选人增加至11人时,产生悖论的概率就会到50%。也就是说,两次投票中就会有一次悖论现象出现。

从以上的分析不难看出:数学方法对合理设计各种政治系统并保证其正常运作关系重大。一种选举方案存在问题,就会有新的方案替代它。新的方案会暂时消除悖论。但新方法又会带来新问题,新问题又需要解决。于是更新的方案,更加公正合理的方案又出现了,更新的方案也可能存在问题。很多优秀的数学家、政治家一直在探索着人类心目中的“完美制度”。到底哪一种制度才是合理的,公平的呢?

一九八二年,问题有了真正的转机。这一年,迈克尔•巴林斯基(Michel Balinski)和佩顿•扬(Peyton Young)两人证明了一个令人沮丧的结论。他们证明了,“不产生悖论”、“不违反公平分配原则”等五条合理的选举公理在逻辑上是不相容的。也就是说,大多数民主国家采用的比例代表制,在逻辑上是不自洽的。逻辑上完美的选举制并不存在。这一里程碑式的结论改变了人们对于公正的理解,人们对于“完美制度”的探索有了一个了结。

这一结论,对一些人来说多少有些悲观。实际上,尽管绝对公正的民主选举在理论上是逻辑不自洽的,但我们完全可以找到相对来说足够公正的制度来替代。作为一种人人平等、人人有尊严的价值观,完全的公平公正仍然是人类的理想和努力的方向。自由、真理、至善,是人类价值观的产物,尽管在现实中不存在,但却是人类从童年就开始追求和向往的美好理想。

Thursday, November 29, 2012

李遥: 澄清关于佛朗哥的传言

1936至1939年发生的西班牙内战,仍然是当今史学界最有争议的题目之一,而那段历史的主人公佛朗哥也自然成为最有争议的历史人物之一。

追溯内战的本质根源,是意识形态的分歧。18世纪中叶,巴枯宁的弟子和马克思的女婿都到西班牙传播各自的理论体系,这些理论强烈地冲击了这个传统的天主教君主制国家,引发了许多重大变化。不仅传统派和马克思主义派之间的对抗日益尖锐,无政府主义和马克思主义势不两立的对抗基因,也被植入各自的信徒,导致西班牙派系纷繁、动乱不断。随后斯大林对西班牙实行战略性干预,促使对抗迅速升级。

1934年10月左派发动武装暴动,它被视为西班牙内战的第一仗【[1]】。革命被政府平息后,左派继续准备推翻资产阶级共和国,建立无产阶级专政。1936年2月左派组成人民阵线【[2]】拿下大选,7月13日暗杀君主派领袖【[3]】,7月18日军人起事,试图通过军事干预恢复共和秩序,不料左派武装夺取政权之凶猛来势已无法遏制,内战不得已全面铺开。

佛朗哥取胜后建立独裁统治,注重经济,淡化政治,以避免对过去事件的争论。此举意在让时间淡化仇恨,促进和解。佛朗哥明智地安排继承人,把历史问题留待后人解决。他的设计不失为大智精明之举,他死后留下一个经济发展、人民和解的国家。在今天的民主制度下,曾经被禁止的议题——第二共和国和内战——成为热议题目,是为必然 。

在民主制度下,共产左派终于可以自由抨击佛朗哥和他的独裁统治,当年流行的关于内战的谎言重又抬头,误导视听。尤其是2004-2011工社党的萨帕特罗执政八年,恶意重揭伤疤,制造对立,分裂人民,西班牙政治形势颇有1936年重来的迹象。面对左派的“扬眉吐气”,一向礼让三分、委曲求全的右派不再报以若无其事的沉默,近十年来,越来越多的知识精英著书立说,站出来说话,澄清被一再坚持的误传和谎言。

所谓“希特勒阻止佛朗哥参战”

二战伊始,佛朗哥即宣布中立,使西班牙免受战难。反佛朗哥派的说法是:佛朗哥好战,是希特勒阻止了佛朗哥参战。

1940年10月23日,希特勒从柏林旅行2000公里到达法国比邻西班牙边境的亨达亚与佛朗哥会晤,会晤的主题是希特勒邀请佛朗哥加入轴心国。关于这次会谈,佛朗哥在对记者的谈话中这样回忆:

“我回答,战争还没结束,英国会战斗到最后一刻。假如英国被占领,会在它的殖民地、在加拿大、在所有的地方继续战斗。不要忘记,英国背后有美国,它表面上中立,但它的军事潜力不可小觑。至于西班牙,可怕的内战刚结束,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和平。我还罗列了一系列我所缺乏的大量生活物资和原材料。”

这次会谈不欢而散,如佛朗哥所说:他迎接我的时候很热情,告别的时候很冰冷。的确,希特勒很沮丧,直到1945年,他还对佛朗哥拒绝加入轴心国耿耿于怀:“我常想,1940年我们没能把西班牙拉进大战是否犯了一个大错误,因为我们毫不费力就点燃了意大利人的参战欲望,使他们加入了我们胜利者的俱乐部。”

1943年,希特勒提议占据西班牙,从背后直取直布罗陀和非洲,遭到佛朗哥拒绝。佛朗哥对记者说:“他(指希特勒)知道要侵略一个国家需要有很多理由,他不能指责西班牙人民,他很了解我们人民的精神和历史。……希特勒根本不理解人们的心理,不能想象人民将拼尽全力抵抗的潜力。”当记者问道“您有过假如参战的话会站在轴心国一边的想法吗?”时,佛朗哥回答:“没有,从来没有。两国之间没有任何承诺迫使西班牙参与武装冲突。”

佛朗哥是天主教徒,而希特勒是无神论者,他对佛朗哥有宗教信仰十分恼火,他说:“佛朗哥要介入(大战)显然要价很高,但是,如果没有教会的捣乱破坏,他或许会在合理的条件下加入我们的事业,比如把法国给他一小块,把阿尔及利亚割一大块给他。”希特勒很想利诱佛朗哥以求得允许他穿过西班牙攻占直布罗陀,但又担心激怒英国,那样他就必须与西班牙共存亡:“那样的话,我们死活都必须和西班牙这个由教会僧侣掌管的资本主义体制绑在一起!我对这个体制一无好感!”

佛朗哥使西班牙免于大战是公认的历史功绩,但是反佛朗哥派不愿意承认,于是把事情说成是“希特勒阻止了佛朗哥参战”。这种说法首先与事实不符,即使不了解史实,仅从常识上分析也会发现它不合逻辑:一个刚刚在内战中耗尽国力的国家显然无力参战,无参战能力却期望捞到好处那是不可能的。按照美国史学家、西班牙问题专家斯坦利·佩恩的观点,“佛朗哥既不是一个对大战不感兴趣的和平主义者,也不是一个需要希特勒安抚的好战分子。说他是和平主义者那是传说,说他好战是夸张。他们都想西班牙参战,但是,如佛朗哥所说:没有一定的条件做保障,西班牙是没有兴趣参战的,例如非洲的领土和更多的经济和军事援助……假如希特勒满足了佛朗哥的要求,佛朗哥很可能站在德国一边,但是佛朗哥要的太多,不现实。”

希特勒最初很低看佛朗哥,后来把西班牙看做原料供应地,再后来要求佛朗哥参战,最后,由于佛朗哥吞吞吐吐犹豫不决,每次问到重要题目,他都以大谈他在非洲的战情作为回答。希特勒大怒,据斯坦利·佩恩描绘:他一拳砸在桌子上大喊:“这个耍嘴皮子的就是想骗我!”后来,希特勒甚至计划利用长枪党和所有不满佛朗哥的派系力量除掉佛朗哥。

据西班牙史学家毕欧·莫阿:亨达亚会谈后不久,希特勒写信给佛朗哥恳请佛朗哥尽快决定参战,说每拖延一个星期都有可能带来灾难性的后果。但佛朗哥很清楚,希特勒不会答应把法属非洲领土划给西班牙,因为他同时还需要法国的帮助。所以佛朗哥坚持要求满足利益条件,这样为自己争取了时间,也拖延了希特勒的时间,直到希特勒不得不反身攻打苏联。就这样,提出无法实现的要求来达到拒绝参战的目的,不失为佛朗哥的高度精明。

关于佛朗哥接受德国援助

人民阵线政府在军队起义的当天,7月18日,就向法国、墨西哥求援,19日向英国求援被拒——英国不支持一个苏维埃西班牙,同时还向希特勒和苏联求援,后苏联成为人民阵线的主要援助国。

起义军方面,统领莫拉(Emilio Mola)将军认为只是常规性的政变,很快就会恢复共和秩序,不需要外援。想到事情不这么简单的是佛朗哥,他预见战争不是短期的。他首先向英国求援,因为知道英国不会援助人民阵线的革命。再向意大利求援,想通过弃位出走的阿方索十三向墨索里尼通融(国王很了解佛朗哥主张君主制,条件成熟时会把他请回西班牙)。最后,7月22日,在人民阵线向希特勒求援的三天之后,佛朗哥才决定向德国求援,一个曾是国家社会党成员的德国人自报奋勇说服希特勒。结果,27日意大利派来12架轰炸机,英国承诺中立。

任何国家提供援助都不会不考虑本国的利益,例如德国援助佛朗哥的目的是牵制斯大林的精力,分散英法的注意力。不仅德国,葡萄牙、墨西哥和美国也都援助了佛朗哥,除了其他因素,也因为,在数位军队高级将领和政界要员或遭遇不测、或被逐出局外的情况下,佛朗哥成为唯一有能力团结起义军、达到驱逐共产主义求得西班牙和平的人。

至今,流行舆论仍然只谴责佛朗哥接受德国援助,不谴责人民阵线接受斯大林的援助。希特勒屠杀了六百万犹太人,斯大林屠杀了两千万苏联人。连号称西班牙的列宁的拉尔戈·卡瓦耶罗【[4]】都承认“斯大林比佛朗哥更坏”,而人民阵线的后来者们只热衷于把佛朗哥描绘成法西斯,但对斯大林的罪行绝口不提。

佛朗哥和希特勒并不是一根藤上的瓜。在一本题为《希特勒的政治遗嘱》的书中,提到希特勒怀疑佛朗哥欺骗了他,认为西班牙或许没有那么多的共产党。他说:“ 我相信在西班牙所谓的红派里没有多少是共产党,他骗了我们……假如早知道是那样,我绝不会同意把我们的飞机给他去轰炸快要饿死的穷人,好让他为可恶的西班牙僧侣重建权威。”这和希特勒后来表示后悔帮助了佛朗哥在逻辑上相符,他说:“我们帮助佛朗哥是犯了一个错误。我们本该帮助西班牙的社会主义派,那样就有希望把西班牙变成一个社会主义国家。不过已经晚了。【[5]】”

值得注意的是,首先向希特勒求助的不是佛朗哥,而是工社党和人民阵线。假如当时希特勒答应援助人民阵线,人民阵线武装力量自诩“反法西斯”的“好名声”又该怎样解释呢?

2011年梅克尔访问西班牙,左派组织提出“梅克尔应该为希特勒支持了佛朗哥而道歉”,一位作家反问:“为什么不要求普京道歉?苏联国家秘密警察的罪行都是有真凭实据的。还有,把黄金还给我们怎么样【7】?”

关于蓝色师团帮助了希特勒

佛朗哥派遣了由五万名志愿者组成的蓝色师团,帮助希特勒打苏联,被认为是佛朗哥支持希特勒的证据。关于蓝色师团,佛朗哥本人的解释是这样的【[6]】。

佛朗哥:“这要追溯到内战初期,很快,战争就不是西班牙人自己的事了,红派向所有社会主义共产党国家求援。……国际纵队变成一个多纵队军团,成了外国武装。……我们呢,得到的是来自世界各地的志愿者。第一批是爱尔兰的天主教营。后来接受了意大利和德国的志愿部队,他们的帮助使西班牙及早结束了痛苦。所以,西班牙对外国志愿军有道义上的债务。……对德国和意大利负有血债。借债换钱是西班牙人民历来的传统。”

“对于轴心国攻打盟国,我们不认为有义务参与,因为他们对西班牙从来没有敌对行为,而且我们关系友好。对于许多西班牙人来说,轴心国和东方共产主义打仗,与德意两国同西方盟国作战是两回事。……所以我们召集了志愿者去和布尔什维克作战。这些志愿者在德国集合,组成蓝色师团,在德国旗帜下,以德式装备开往俄国前线。……蓝色师团是我们对朋友的报答,在我们最危急的时刻人家帮助了我们。蓝色师团作战很英勇,死伤很多。但是后来,蓝色师团战员减少,随着战事拉长,俄国和盟军越来越靠近,结果蓝色师团面对的不是俄国而是盟军。我们的目的是专打共产党,结果却不得不和美国人冲突,所以1944年我们撤下蓝色师团。这个决定是合乎逻辑的。”

佛朗哥的敌人是俄国,蓝色师团的组成也是针对俄国。内战结束后,西班牙人民中普遍存在对斯大林共产主义的憎恨,认为他是分裂西班牙人民、鼓动暴力革命、煽动社会骚乱,支持红派推翻共和国,派遣国际纵队帮助一半西班牙人民去屠杀自己的另一半同胞、把西班牙沉入深渊的主要责任者。所以,当塞拉诺·苏涅尔部长(Serrano Sú?er)发出号召时 ,立即得到青年们的热烈反响。虽然,蓝色师团的客观效果是站在了希特勒的一边,但佛朗哥的基本出发点是打俄国,正如苏涅尔部长对蓝色师团讲话中所说的:“苏俄是罪魁祸首!是挑起我们内战的责任者。他杀害了我们长枪党的奠基人何塞·安东尼奥,他杀害了我们许多同志,他用共产主义侵犯我们国家,挑起内战,导致我们许许多多的士兵在内战中倒下。一个自由文明的欧洲要存活就必须捣毁共产主义。 ”这说明,西班牙内战的实质是反共派和共产派的武装冲突。并非佛朗哥支持希特勒,而是他深知来自斯大林的危险远甚于希特勒。他在内战中战胜了斯大林派,然而二战的结果是斯大林赢了——后果是灾难性的。

关于佛朗哥的中立

佛朗哥的国际立场前后是一致的。在内战期间,他争取到英国的中立,他写信给丘吉尔,说明他如果不打赢这场战争西班牙就会沦为共产主义斯大林的保护国。英国的中立对佛朗哥赢得战争至关重要。

二战开始的第三天佛朗哥即宣布中立。为回报希特勒在内战中的援助而派蓝色师团帮助希特勒打苏联。佛朗哥此举冒了风险,尽管是打苏联,但斯大林的盟友们完全可以认为这是对他们的侵略。但这不足以否定佛朗哥采取的中立姿态。

据毕欧·莫阿分析:为什么佛朗哥同德军合作,却仍然得到英国的尊重?答案就是西班牙的中立非常重要,虽然它使纳粹得到战术上的好处,但对同盟国来说西班牙提供的是一个无可估量的地理战略优势,它使盟军可以驻扎地中海,然后占据非洲和意大利。西班牙的这一立场深得丘吉尔的赞赏。

左派作家中有一种意见,认为希特勒并不在乎西班牙是否与轴心国协作。事实并非如此。前面说了,希特勒对没能争取西班牙站在自己一边参与大战很感失望。贬低西班牙中立意在贬低佛朗哥的国际作用和历史作用。

人民阵线勾结苏联,接受斯大林的援助,最大的代价不是盗窃西班牙银行的黄金【[7]】,而是窃国,是出卖国家利益,把西班牙置于苏联的“保护”之下。相比之下,佛朗哥接受希特勒的援助,不以任何政治勾结为交易条件,不但没有损害西班牙人民的根本利益,而且果敢智慧地维护了西班牙国家的独立和尊严。斯大林可以和希特勒签署互不侵犯条约,共同瓜分波兰,而佛朗哥却拒绝加入轴心国;瑞典可以屈服于德国放德军过境去侵占挪威,但佛朗哥却断然拒绝了希特勒借道西班牙去实现其直取直布罗陀和非洲的战略计划。足见佛朗哥的原则性和大智慧。

关于佛朗哥,不是简单地戴一顶“独裁者”的帽子就能说明问题的。攻击佛朗哥的“独裁”的,正是那些不惜用暴力革命建立极权专制的人。他们抨击佛朗哥在内战后肃清共产恐怖活动的一系列举措,却不提他们在内战中怎样激动地高喊“苏俄万岁,西班牙死亡!”,怎样围着焚书的火堆兴奋地大叫“打倒文化,人民万岁!”,怎样打砸抢、烧毁教堂、强奸枪杀修女、枪决神父、折磨和屠杀他们不喜欢的人……这样的一群乌合之众攻击佛朗哥“独裁”和“镇压”,无非是“损着别人的牙眼却主张宽容反对报复”罢了。实际上,佛朗哥在战后采取的措施并非报复,而是坚决杜绝用暴力制造国难的根源——共产主义,这也是合乎逻辑的,否则就不会有三年内战。

当今和平民主的西班牙,有佛朗哥不可否认的功劳,共产左派不是不知道,只是出于派性不肯承认而已,甚至为拉选票不惜利用内战重新挑拨对立制造仇恨。他们借攻击佛朗哥攻击右派,目的还是为了权力,而权力的目的当然在于利益,这只消看看左派的腐败有多严重就够了。他们早已是财富显赫的超级百万富翁,享受着比资产阶级还资产阶级的生活,却仍然握着拳头高唱穷人的“国际歌”,为什么?

佛朗哥建立独裁的全部基础就是严防共产主义,所以,反佛朗哥的共产派,一贯把佛朗哥与希特勒和墨索里尼并列为三大法西斯独裁者,也就并不奇怪。只要西班牙的共产左派不放弃——不是口头上,而是从根本认识上——放弃马列主义的阶级斗争和暴力革命论,争议就不会停息。

【[1]】流行的说法是内战始于1936年军事政变,佛朗哥等军人背叛第二共和国。按照英国史学家保罗·约翰逊和美国史学家斯坦利·佩恩,以及西班牙修正派史学家的意见,内战始于1934年武装暴动成立阿斯图里亚斯社会主义共和国和加泰罗尼亚的独立,它们被视为首先开战推翻共和国。

【2】1936年西班牙左派在季米特洛夫的指示下为集中选票赢得大选而组成的联合体,他们靠偷换假票获胜故从未公布选举结果。

【3】 1936年7月13日凌晨,工人社会主义党警卫队将共和国议会君主派领袖何塞·卡尔沃·索特洛骗出家门,在小货车上开枪打死,然后暴尸在郊外公路边上。

【4】 西班牙工人社会主义党领袖,被苏联真理报誉为“西班牙的列宁”。

【5】 据西班牙史学家塞萨尔·维达尔(Cesar Vidal)

【6】 佛朗哥同法国记者的谈话,刊登于法国《费加罗报》1958年6月12日。

【7】 西班牙共产党领导人之一胡安·内格林把西班牙银行的全部黄金储备512吨送给斯大林,斯大林签收“永不归还”。人民阵线得到的苏联武器装备的相当部分被佛朗哥的国民军缴获。



--原载:《观察》,2012-11-20
http://observechina.laogai.org/content/11202012-0928/%E6%BE%84%E6%B8%85%E5%85%B3%E4%BA%8E%E4%BD%9B%E6%9C%97%E5%93%A5%E7%9A%84%E4%BC%A0%E8%A8%80

Friday, October 19, 2012

王令隽:关于“上帝粒子”(Higgs boson)的一篇通讯

一位朋友最近来信问及有关“上帝粒子(Higgs Boson)”的报道,我想也许不少读者对此会有兴趣,于是把它译成中文,作点补充,借CND一席之地和网友分享。

“上帝粒子”不像许多人想像的那么神秘。基本粒子理论的“标准模型”的基本假定之一是理论必须对称。即是说,运动方程中的相互作用哈密尔顿函数和波函数都必须具有“对称性”。理论物理中的“对称性”的含义是,哈密尔顿函数和波函数都必须具有规范不变性。把“对称性”当作自然定律或原理完全是一种信仰,宾年个并不是实验所能证实的普适原理。最早讨论对称性原理的不是物理学家,而是一位德国女数学家诺特(A.E. Noether, 1882-1935)。她发现每一种对称性都对应于一个物理量守恒定律。这称之为诺特定理。但是诺特定理并没有说所有的物理量在坐标变换或规范变换下一定守恒,因而并不能推广至所有的力学系统以保证物理量的对称性。事实上,弱相互作用就不遵守宇称守恒定律。

尽管如此,对称性假定还是作为理论物理的一种行会规矩传承下来。这里其实有一个苦衷:微观世界的相互作用的方程式谁都不知道,要靠理论家们去猜想。可是如果没有一些限制,则可能的哈密尔顿函数的选择几乎是无穷无尽的,这样就没法玩。加上对称性假定以后,可以选择的哈密尔顿函数形式就大大减少了。当然也并不能唯一确定,不过加上一些其他考虑,可以写出看来比较靠谱的哈密尔顿函数。(实在不成还可以修改。)

由温伯格和萨拉姆 提出的弱电统一“标准模型”中的哈密尔顿函数当然也具有规范协变性。他们因为这一工作获得了诺贝尔物理学奖。可是标准模型有一个基本问题,就是这一理论容不得质量。一旦加入质量,就破坏了对称性。可是一个没有质量的系统不可能是实际存在的系统。于是几个理论家,主要是希格斯 ,高尔斯坦和温伯格,提出了一个“自发对称破坏”的假定。根据这一假定,相互作用哈密尔顿函数和运动方程还是应该保持规范协变性,可是波函数可以不对称。由于波函数的基态是退化的(degenerate),人们可以从诸多退化的波函数中任意选择一个,并认定我们选择的这个波函数就是大自然中可以实现的波函数,而其他的基态波函数则可以随便扔掉。因为扔掉了基态波函数中的广大群众,只保留一个合格的分子,对称性也就破坏了。他们不说这种对称性的破坏是理论家们人为选择波函数造成的,而说这是“自发对称破坏”。在这一修正过程中,希格斯假设了一种“希格斯场”的存在,场粒子就叫“希格斯波色子”,又叫“上帝粒子”。其实它和上帝没有任何关系。之所以叫这个名字,完全是一种市场销售手段。有了希格斯波色子,标准模型中就有质量存身之所了。“自发对称破坏”现在成了规范场理论中的又一条行规。(实在很难称之为定律。)

所以可以说,没有希格斯波色子,标准模型中就没有质量。有的理论家说:“如果没有希格斯波色子,我们将不存在。”我没有如此悲观。如果找不到希格斯波色子,我们仍将存在。不存在的,或存在不了太长时间的,应该是“标准模型”。

欧洲的大强子对撞机(LHC)大概花了十亿欧元。建造这一昂贵设备的最重要的理由就是寻找希格斯波色子,所以这位“上帝粒子”阁下必须找到,或者必须宣称找到了它存在的“证据”(EVIDENCE),以证明这笔钱花的值。

美国前些年曾经打算建造一个超高能对撞机(SSC),设计能量为40 TeV,相当于LHC的五倍(8 TeV)。于1993年下马。美国理论学界有些人感到惋惜。我觉得这是好事,标志着美国物理学界在开始觉醒。记得当年田纳西州也在竞争,希望把SSC造在 田纳西州。一位老公民兴冲冲地来找我说:“王教授, 您认为SSC这个项目怎麽样?我们想为田纳西争取到这个项目。参议员戈尔大力支持此事。”(戈 尔后来为克林顿的副总统。)我沉吟了一下,说:“这笔钱用于其他的物理研究更好。”回答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1987年筹划SSC的时候,预算44亿美 元,可是到了1993年,预计要120 亿美元才能完工。经过激烈争论以后,克林顿总统终于签字下马。此时已经耗费了20 亿美元。

回到对称性问题,在此理论物理陷入了一个逻辑佯谬:物理定律必须是对称的,同时又必须是不对称的(自发对称破坏)。大自然到底是对称的还是不对称的?全能的主呀,您在创造世界的时候倒拿定了主意没有?您创造的世界到底是对称的,还是不对称的?

Tuesday, October 16, 2012

留下血债,带走秘密--西共前领袖离世


作者:李遥

9月19日,97岁的西共前领袖午睡后再没醒来。

圣地亚哥-卡利约(Santiago Carrillo 1915-2012),西班牙政治家,1960-1982年间任西班牙共产党总书记。

卡利约的遗体告别仪式设在马德里共产党的“工人委员会”的一间会议厅里。西班牙政界各党派的头面人物、左派各党的成员、工会、以及一些左派著名演艺人员都前往告别。他们对新闻媒体发表的讲话基本一致,虽然措辞各有讲究,但都肯定卡利约在西班牙民主转型过渡时期的作用。卡利约的家属还获得了国王和王后亲临看望的殊荣,国王表扬他“为西班牙的民主转型做出了根本性的贡献”。最高的评价显然出自1986年改名为“左派联盟”的共产党,他们把他捧为“民主时期历史和道德的楷模”。

前往吊唁的大约有170人,其中30岁以下的不足12人。看上去拥挤的现场中,记者多于吊唁者。当右派党的一些领导成员进入大厅时,左派中有人喊“滚出去”,还听到借机发泄宿怨的指桑骂槐。佛朗哥去世已37年,内战结束也已经75年,然而旧恨余音未消,根源依然是西班牙的斯大林派败给了传统派的佛朗哥。这些和卡利约一样坚信斯大林关于“资本主义可以走到毁灭人类物种的地步”的教导的人们,穿品牌服装,戴名牌手表,挎路易-威登的皮包,排着队,从一个吉普赛卖花女的手中买两欧元一支的玫瑰花。

卡利约的父亲是工人社会主义党党员,这使卡利约从少年时代就受父亲影响而加入工社党,他的入党介绍人一个是父亲,另一个是号称“西班牙的列宁”的拉尔戈-卡巴耶罗。工社党是共产国际在西班牙的代表,所以,1934年,不足20岁的卡利约在办公室里挂斯大林的照片就顺理成章。卡利约坚信工人革命和无产阶级专政,参与了1934年10月工社党在加泰罗尼亚民族独立派的支持下发动的反对共和国政府的“十月革命”。革命在共和国政府派军队镇压下失败,卡利约逃逸藏匿,后被捕入狱。

1936年2月,在共产国际格奥尔基-季米特洛夫的指示下,西班牙左派联合组成“人民阵线”参加竞选,并舞弊而获胜,卡利约因之获释。莫斯科对西班牙的战略是扶植西共成核心政治力量。卡利约遵照莫斯科的指示致力于把西班牙苏维埃化,1936年他把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青年团联合起来,命名为社会主义统一青年团,并率其集体加入西班牙共产党,西共随即委任他为马德里安全保卫部负责人。

1939年3月,距内战结束一个月,人民阵线政府的军方统领卡萨多上校眼见人民阵线面临失败,决定与部长会议主席、工社党领导人胡安-内格林分道扬镳。卡萨多倒戈政变,成为佛朗哥的内应。卡利约的父亲支持卡萨多反对内格林,卡利约不能容忍父亲的背叛,于1939年5月给父亲写信断绝父子关系,还说假如父亲落在他手里就把他杀死[1]。他在信中坦承:“你们仇视伟大的社会主义国家苏联,仇视世界工人阶级的伟大领袖斯大林,因为他们是先锋队和全世界为自由而斗争的人民的朋友……我对苏联和伟大的斯大林的爱一天比一天强烈……”信中谴责了所有非共产党的左派,说他们是“懦夫、叛徒、托洛茨基派、布哈林派”等等。

这封义愤填膺的勇敢的信,是勇敢的卡利约抛下妻女逃亡法国后写的,不久他病重的妻子和两岁的女儿在收容所染疾而亡。很少人知道他的这个妻子,他对人说他从来没有把她当做妻子,她只不过是随便一个女孩而已。

卡利约无力面对失败的现实,仍然痴迷坚信斯大林会像一部神奇机器从天而降,反攻并打败佛朗哥。他和伊巴露丽在法国组织、领导和指挥游击队在西班牙的恐怖活动。因法国宣布西班牙共产党为非法,他们辗转比利时。莫斯科的追随者维多利奥-科多维亚[2]很赏识卡利约,派他和另外一些人前往莫斯科,参加共产党代理人速成班。在最高苏维埃,这个年轻的西班牙布尔什维克见到了他视为上帝的斯大林。卡利约对莫斯科言听计从,说准备为苏维埃流血牺牲,但是他从未上前线哪怕探头瞄一眼,总是派别人去流血牺牲。

上世纪50年代末,流亡中的卡利约搜罗支持,1960年伊巴露丽辞去总书记职务,卡利约接任,直至1982年。

1976年2月,佛朗哥去世近3个月,流亡36年的卡利约用一本古巴的假护照乔装进入西班牙,他和多方秘密接触,颇有东山再起之意。12月24日当局以非法入境的罪名将他逮捕,其家属致信国王,国王认为逮捕他是一个“极大的不公正”,当局12月30日将他释放。1977年2月,民主转型的关键人物之一、不久后任西班牙王国首相的阿道尔夫-苏亚雷斯接见了卡利约,卡利约表示承认王室,接受君主制国旗,愿意合作。他与恐怖组织断绝联系,共产党随之取得合法地位。

卡利约继续和法国、意大利的共产党保持密切联络,筹划组建欧洲共产党,决定放弃“一党制”、“无产阶级专政”和“革命”手段,承认民主,认为民主是实现社会主义社会的唯一途径。与此同时,苏联克格勃的秘密警察像蜘蛛网一样延伸到西班牙的各个角落。

苏亚雷斯迅如闪电的民主化,对卡利约的共产党毫无积极影响,他自始至终以斯大林的方式统治西共,清洗异见者,导致他的党员成帮结伙改换门庭,投奔工社党或加泰罗尼亚民族独立党,用史学家塞萨尔-维达尔的话说,“去寻找一个比共产主义教堂更牢靠也更温暖的教堂。”

1982年卡利约让出总书记的职务,1985年被驱逐出共产党。他随后组建了西班牙劳动党并参加竞选。在西班牙人民强烈向往民主的氛围中,在西班牙全体民主主义者的努力下,卡利约在大选中惨败,他的党也抛开他改入工社党。沦为孤家寡人的他,佯称要回到工社党---殊不知那里并不欢迎他,工社党前总书记、前首相冈萨雷斯称他为“一个装满恶的小口袋”。结果他坚持了致死也做共产党人。


【帕拉奎约烈士陵墓】

卡利约之所以尽人皆知,并不是由于上面所说的一切,假若只是这些,人们不会为他浪费时间。人们不能遗忘,是因为这个身材矮小、有着一副胖圆脸、戴眼镜、略显几分文气、而老来又笑容可掬的耄耋老翁,在西班牙历史上留下了最血腥最残酷最恐怖的一页。马德里近郊的帕拉奎约烈士墓地树立着数千死难者的墓碑,它们永远默默地讲述着卡利约的罪恶。

1936年7月内战重开后[3],伊巴露丽号召清除佛朗哥安排暗藏在马德里城内的所谓第五纵队[4],随之由西班牙布尔什维克派的契卡展开大搜捕,以反法西斯为名,把右派、君主派、有产者、知识分子、律师、作家、法官,乃至在共和国政府任重要官职的人,尤其是军人,将军和军官,统统从家中带走投入监狱。时间恰恰是卡利约成立了社会主义统一青年团、并率之加入共产党、并被委任为马德里安全保卫部负责人之后。在卡利约的指令下,这些无辜遭捕入狱的囚徒,被一车一车拉到帕拉奎约,在那里等待他们的是机枪,他们被迫站在万人坑边,一组一组地被射杀,倒入万人坑,再被掩埋。情景恰如1940年苏联秘密警察奉斯大林之命对波兰两万多名军人在卡廷森林实行的灭绝性大屠杀。在卡利约的直接策划下,西班牙布尔什维克的契卡从11月6日到12月4日总共屠杀了近6000人,迄今身份姓名得到核实的有4200人。

当记者就此问及政治上早已失势的卡利约时,他回答:“我没有下令屠杀帕拉奎约的人们。真的,我和事件有关,因为我是负责马德里安全保卫的参事,但是我没有下令屠杀。我仍然为曾经担负这个重要职务而自豪,为曾经是马德里保卫者之一而感到荣幸。” 但是,据西共的卡洛斯-森普伦[5]披露:那些年卡利约并不隐瞒,他私下承认,屠杀是执行他的命令,还说“那时战争就是这样”。

西班牙史学家塞萨尔-维达尔经过多年的调查研究,于2007年出版了一本题为《帕拉奎约-卡廷》的著述,书中列举了卡利约是大屠杀责任者的铁证。有前苏联的档案为证,他们直接把在后方群体大屠杀的“功劳”归于卡利约。

据斯大林的共产国际负责人季米特洛夫于1937年7月30日手书的报告称,西班牙共产党将按计划继续为在人民阵线的政府里夺取大权而努力。文件中说,当时的司法部长迫害反法西斯人士卡利约,因为“当法西斯(指佛朗哥军队)接近马德里时,当时的(西共)领导人卡利约下令枪毙被逮捕的法西斯官员”。

另一个证据,是斯大林的特派员,保加利亚人斯托杨-米涅夫-斯捷潘诺夫(Stoyan Minev Stepanov),他于1937-1939年期间任苏共驻西班牙的代表。1939年4月他写有一份报告,分析他们在西班牙失败的原因,其中提到卡利约,谈到西共在与工社党争夺政府大权的斗争中,遭到工社党的顽强反攻,说这场内斗“造成(工社党)对许多共产党员的迫害,包括对卡利约,因为他1936年对法西斯进行了坚决镇压”。

这些文件说明,卡利约下令屠杀的罪行,不仅西班牙共产党承认,不仅苏联的秘密警察承认,而且连工社党都以此为由攻击共产党,抵制西共在人民阵线政府掌权。

英国左派史学家保罗-普雷斯顿在他的长篇著述《西班牙大屠杀》中列举史实证明卡利约的罪责,但是卡利约否认。普雷斯顿回答说:“卡利约太狡猾了!……假如他真的读了我的书,他一定会看到我是多么清楚地解释了他是屠杀了至少2500人的责任者之一,参与罪行负有责任的有大约8到10个,而卡利约是其中的一个。”

此外,另一些史学家,英美的和西班牙的,对这段历史都有十分客观详细的研究,并且都有相同的结论。

大约1976年,民主转型过渡期间,一位署名“学生”的老人给这位前共产党领导人写了一封信。由于共产党刚被合法化,政治是敏感话题,但还是有报纸采访了写信人,还刊登了他在卡利约犯罪现场流泪述说的照片。

下面的文字引自这封读了令人毛骨悚然的信:

“今天,我住在Aranjuez,65岁,1936年我在帕拉奎约的墓地掩埋过尸体。我也到过马德里的Marques de Cuba 17号,目睹了最可怕的酷刑。袭击军营的时候我也在场,当时,你,圣地亚哥-卡利约,命令你手下的所有契卡成员去实施酷刑折磨和处决。你称我为‘先锋’,称我为‘学生’,让我负责在各契卡组织之间送信,作为你们给我食物的交换。你还记得我吗,圣地亚哥-卡利约?你还记得,1936年8月24日早上7点,在Fuencarral公路5公里处,你带着三个民兵(略去姓名--作者),杀害了Veragua公爵,你,圣地亚哥-卡利约,命令他们摘下公爵手上镶宝石的金戒指,因为摘不下来,你,圣地亚哥-卡利约,命令割掉手指;记得吗,圣地亚哥-卡利约?你坐着车号M-984的福特车,由共产党分子(共三人,略去姓名--作者)开到契卡总部,在地下室,你命令他们火烫修道院修女费丽莎(Felisa)的乳房,其中的勇敢者何塞-巴尔托罗梅还抽着雪茄,那是8月29日凌晨……”

面对铁证,卡利约本人坚持否认:“我和这件事有关,但我没有下令屠杀。”在宽容的民主制度下,一个“矢志不渝”的共产党人面对自己的罪行是多么“勇敢”。

知道了这些血腥的事实,再对比本文开头西班牙政界对卡利约的表彰,不能不令人遗憾,很多人为西班牙的政治家议员的低水平而感到羞耻。正如有人评论的那样:“居然把这样一个人捧到民主转型的功臣的高坛上,可见西班牙民主转型的道德和意识形态的水平之低。这样一个人却受到政府官员的纪念,暴露了西班牙领导阶层的低水平。除去意识形态的因素,也不计派性关系,一个像卡利约这样的人居然在西班牙社会唤起好感,再次表明丧失辨别是非的能力在西班牙仍是一个严重问题,它已经从多少代以来就盘踞在这个国家。”

一位史学家悲怆地说:卡利约终于从历史上消失了,不幸的是,他是在制造了那数千人的不幸之后才消失。

不多年前,卡利约在前西共的同事豪尔赫-森普伦[6]说过:卡利约是他那拨人里唯一还活着的人,他将带着秘密进入坟墓。几年前,行将就木的卡利约对采访记者说:“西班牙应该实行共和制,但现在不是时候。……我不相信永恒,死后一切都会消失。”看着躺在棺材里的卡利约,一个记者表示终于看到“似乎永远不会死去的”卡利约死去了。

他死了,带走了秘密,留下了血债--不能消失的不会消失。

他走了,享受了特赦,享受了民主制的慷慨,享受了受害人的宽容,享受了优厚的工资--那是全体纳税人的钱,在制造了七千人的血案之后,他心安理得地活到97岁,还竟然幸运地在熟睡中死去。西班牙的一位主教为他祈祷说:“一个毫无怜悯之心的生命遇到了慈悲的上帝。愿卡利约安息,愿因他而成为基督的烈士的人们为他求情。”

上帝是宽宏的,世俗的善良人也可以做到宽恕,但慈悲不等于公正。公正的是历史,它既不会改变,也不会忘记。

1. 关于此信有说不是卡利约所写,而是西共另一领导人费尔南多-科劳丁(Fernando Claudin 1915-1990)根据西共指示写的。卡利约的父亲怀疑这封信系莫斯科伪造,并给斯大林写了信。这封信是卡利约本人主张公之于众,于1939年6月分别刊登于法国的《共产国际通讯》和《世界日报》,他始终承认这封信是他写的。

2. 维多利奥-科多维亚(Vittorio Codovilla, 1894-1970):意大利社会主义党人,阿根廷共产党领导人,南美共产党的重要人物,西班牙内战时期莫斯科在西班牙的共产党特派员。参与策划帕拉奎约大屠杀,参与西共在人民阵线政府的夺权内斗。意大利共产党总书记陶里亚蒂要求莫斯科将其撤换未果。被称为忠实于苏联的第一人。逝于莫斯科。

3. 按照一些史学家的观点,内战始于1934年10月,双方交战的第一仗是1934年工社党和加泰罗尼亚民族独立派共同发起的“十月革命”,所以1936年实际上是内战的继续。

4. 1936年7-8月,胡安-亚桂将军部署四个纵队向马德里挺进,记者问及哪个纵队先进入马德里,亚桂笑答:“第五。”因为实际上没有第五纵队。共产党领导人伊巴露丽利用这句幽默制造了“第五纵队暗藏在马德里”的谎言发动暴力镇压。

5. 卡洛斯-森普伦(Carlos Semprun,1926-2009):作家,戏剧家,参加过西共,在他的哥哥豪尔赫-森普伦(见注6)被驱逐之前退出西共。

6. 豪尔赫-森普伦(Jorge Semprun 1923-2011):著名知识分子,作家,曾与卡利约同任西共的重要领导人,因政治歧见而于1964年被卡利约清洗驱逐,同时被驱逐的还有前面提到的西共领导人费尔南多-克劳丁。



--原载:《观察》,2012-10-15
http://observechina.laogai.org/content/10152012-1356/%E7%95%99%E4%B8%8B%E8%A1%80%E5%80%BA%EF%BC%8C%E5%B8%A6%E8%B5%B0%E7%A7%98%E5%AF%86%E2%80%94%E2%80%94%E8%A5%BF%E5%85%B1%E5%89%8D%E9%A2%86%E8%A2%96%E7%A6%BB%E4%B8%96

Friday, September 14, 2012

方励之:怀念严济慈先生(遗作)

[编者按:严济慈(1901年1月23日—1996年11月2日),字慕光,浙江东阳人。法国国家科学博士,物理学家、教育家,中国现代物理研究奠基者之一。曾担任中国科学院副院长、中国科技大学校长、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

严先生去世的时候,我没有(也不能)去追悼行礼,没有(也不能)献上一支告别的白花。但是,我相信,严先生还是记得我的,也不会太怪罪我。我一生中的几件事证明了这一点。这正是我应当写下的几件事的动机,无论它是否有公开发表的机会。


(从左至右:钱临照,严济慈,方励之)

我认识严先生一生的后三十六年,从1958到1996。但我不能妄称是严先生的多年之交。严先生长我三十六岁,是师辈。我拜访严先生的频度,平均不多于每年两次,总数不超过七十二次。我也不能妄称是严先生的弟子,因我没有随严先生作过他的光学和光谱学研究。最多,我只能算是严先生的助教。我给严先生当过两小时的助教。那是在1958年秋。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刚刚开办。从教授到助教都来自中国科学院,大都没有教学经验。只有严先生二十年代在(南)京沪的几所大学里教过几年书。他决定作一次教学示范,以飨同仁。内容是电磁感应。除了学生,物理教师也都参加了,听众有五百人以上。我当时是科大的物理助教,但并不是严先生的助教。严先生要我为他的示范教学课服一次务。他交待给我的助教任务好像是二十年代法国式的。教授只讲而不动手,也不写黑板。助教要随着教授的讲授不断地跑上跑下讲台,去写公式,擦黑板,摆弄演示法拉第效应的仪器。两小时的助教,体力与脑力并用,很累。

其后,我再没有为严先生助过教.那样的助教方式也没有在科大流行开。严先生后来是中国科学院副院长,科大副校长。我则一直是个助教。不应当期望严先生会记得我。不过,每当我需要帮助的时候,就有了严先生的帮助。严先生似乎一直在关注着我。

第一次是1965年,文化大革命的前夕。虽然风暴尚未正式到来,但预演已经开始了。当时的北京市长彭真和中央的公安部长罗瑞卿计划把北京变成“水晶城”,即居民中没有任何阶级敌人,全由具有良好阶级成分的人,或改造好的人构成。各种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一一被勒令迁出北京。科大共有一百多人因此要迁出。我是一个内控的专政对象,对水晶城来说,当然也是一个“杂质”,故也需迁出北京。四月,我接到了通知:调我去辽宁省营口市的一个电子工厂。此一去,不一定永远离开北京,但永远离开物理学是一定的。同我类似的人,接到命令后,一个一个地离京它去。我也准备走了。在那个年代,违抗调令是绝不可能的,特别是“杂质”们。

  后来,我终于没有走。

  奇迹源于严先生。他得知我的调动的消息后,要去了我当时发表过的十三篇论文的抽印本,并迅速找到科大党委书记刘达,表示不解,为什么要把这样水平的年轻人调走?虽然严先生当时是科大副校长,但对科大的人事事务是不过问的,因该事务全由党委负责。一位非党副校长为一名“杂质”物理助教的调动向党委进“逆”言,在水晶城时代中,是极其罕见的。严先生据理力陈之后,刘达命人事部门暂时收回成命。我,以及同我有类似情况的人的调令,没有执行。科大被水晶城政策殃及的人因而大大减少。对我一生的事业来说,那绝对是一个关键点。否则,就不会有今天的我了。

事过之后,严先生把抽印本又都还给我,说:“放在我这里浪费, 以后也许还会有用。”事实上,水晶是严先生最有研究的光学材料之一。后来,在一次论及激光用的红宝石时,严先生似乎漫不经心地说:“有了杂质,水晶才会变成宝石”。这就是1960年代的科大。

时间又过了十三年,1978年。暴风雨过了,但天并未放晴。我当时已转向天体物理。虽然论文抽印本更多了一些,在科大的位置也已稳定,但不能奢求更大的发展,“内控”的影子还在。比如,我和我的同事的文章虽已被国外同行(包括Nature上)引用和评论过,但一条不成文的诫律是“不与外国联系”,以防惹上“里通外国”的麻烦。那就不再是一般的杂质问题了。科大的不少同事中,一句流行的谶言是:“别想着不倒霉”。然而,那年暑假过后,突然来了一件确实是不倒霉的事。我收到德国同事的邀请参加在慕尼黑召开的相对论天体物理会议。同时,科学院也来通知要我及北京天文台的两个同事(邹振隆,沈良照)去参加这个会议,由我负责带队。那是中国天文界自1949年来的第一次非官式出国访问,参加国际会议。

很快知道,这件事的“幕后”是严先生。那年夏天,严先生参加科学院的代表团访问西德(这是文化大革命后第一个访西德的科学院代表团,由方毅院长带队)。在慕尼黑时,严先生得知相对论天体物理会议将在1978年底召开后,当即设法与德方及方毅院长安排了我去参加会议。参加国际学术会议,今天是极普通的事。但在1978年,即使是非官式的会议参加者,也必须得到国家主席华国锋的圈定才行。

其实,令我惊疑倒不是华国锋那个圈,而是严先生何以清楚地知道我的研究细节。文化大革命中,我很少找严先生。更未向严先生说起过“相对论天体物理”。因为,在七十年代中国,相对论的名声很坏,我和科大的天体物理同事的宇宙学研究遇到过很多政治麻烦。我们不愿意再把这些麻烦去麻烦严老。原来,严先生一直是我们的研究的一个暗暗的守护者。凡我发表在《中国科学》《科学通报》上的文章,他都看过。一遇机会,就想到了我们。后来,凡在中国从事(或从事过)相对论天体物理研究的人,包括我们的学生,大都访问过慕尼黑的马普天体物理研究所。八十年代开始,中(科院)-德(马普)天体物理讨论会每隔两年一次,轮流在中国和德国举行,直到今年(2000)。这不能不说得益于严先生当年的守护和初始的推动。

我再一次得到严先生守护是在1985年,那是一次更大的麻烦。

事情始于1985年11月初。我去北京参加物理学会主办的尼-玻尔诞生一百周年纪念会。会议在北京大学召开。随后,北大学生要求我讲一讲“知识分子的社会责任”。演讲中,我提到一桩已在物理学会上公开的故事:北京市副市长张百发要去美国参加同步加速辐射学术会议,尽管他不是物理学家。这引起学生的哄笑。却惹恼了当时中央No.4领导人胡乔木,因为他的夫人(谷雨)与此事有关。回到科大,管惟炎告我,他已顶回了谷雨的指责,但仍难免一遭惩戒了。12月6到13日,安徽省委一连三次找我训话。

12月19日,严先生要我去北京,到他家接受训话。这有一点奇怪,严先生在北京东单后椅子胡同的家,我去过多次。似乎不是个正式训话的地方。这次一去,果然不同,除了严先生,还有科学院的一个秘书在场作记录。严先生一脸怒气。连续训话47分钟,因为非同寻常,所有的话我是极仔细地听了。其要点是:
1. 你为什么要对学生讲那些话? 不合时宜,谁要你去多管那些事。
2. 你以为就你聪明,能看到赵紫阳和《人民日报》分不清地动说和地圆说的错误,谁不知道那是错的,还要等你去说那是笑话。
3. 好好作你的物理研究,少去逞强,废话。

这是我自1958年以来第一次看到和听到严先生如此的厉色正言。

训话停止之后,秘书走了。

对严先生的批评,当然不觉舒服,不过,我也不想解释和分辨。我也准备告辞回家吃午饭。然而,不等我告辞,严先生却向我说:
“陪我去喝酒!”
这才是那天真正让我感到的突然袭击。第一,我从来不在严先生家用餐:第二,我根本不会喝酒。但来不及分说,我就被严先生拉到饭厅。原来,酒菜已经摆下了。只有两个座位,严先生和我。席间的气氛和话题,似乎一个小时前的事完全不存在。那是我一生中最难忘的一顿午餐之一,尽管我仍然是没有喝酒。这我才明白,为什么严老不在科学院的办公室训话。

两天以后,12月21日,中央No.5领导人胡启立在中南海召见我。大意是说,对我的警报解除了。还提到严老和我的谈话(当然是根据那秘书的记录,不包括秘书走了以后)。

这种警报当然也不是严先生解除的了的。严先生当了人大副委员长后,有一次在他家里半认真地问我:“你看这副委员长怎么当 ?”我没有答,也不会答。严先生多半并不真正要我答,而是自问。也许他又想起了那次警报和训话。然而,有一点我清楚,警报从来不是严先生看重的事,真正看重的只是“好好做你的研究”。所以,如今在宇宙的另一端的严先生,绝不会怪罪我所缺的一束鲜花,而是会厉色问我:“这几年有多少抽印本了,拿来看看!”我会告诉严先生,现在物理界已经不用抽印本了。而是贴在Web page 上。我想,当他看了我的Web page后,也许会再说一遍“汝子尚可教”,再加一句:“陪我去喝酒!”

2000年11月5日 Tucson, Arizona


李淑娴:十二年后才打开的祭文 —— 相会在天际 


这是一篇励之十二年前写的文字,是为遥祭他终生感念的严济慈先生。

励之对物理、尤其对追寻事物本源的理论物理的热爱,是从高中时就养成的。北大毕业,打下坚实的基础。他不在意由于反右问题,被逐出保密的核物理研究室;也不在意从科研机构调去科大教书;他不忍割舍的是,与物理永远告别。1965年,由于调动事,见到严济慈先生,由此而结下36年的似师生、胜师生;不常见、又常关怀的两代物理人之间的纯净、向上的关系。无奈我们去国之后,再难见面,有时在电视上看见严先生,励之总会注意老人的神态。

严先生的第五个儿子严武光,是我们的北大同班同学,2000年特意到Tucson我们家。除了叙同学友情,我们带他参观Tucson特有风情,也谈了很多严先生往事。严先生农家出身,十几岁就写成一本解题的小册子《几何证题法》,由商务印书馆出版。以此稿费得以上高等学府。继之,有机会出国深造,以超人的速度得以在法国站稳脚跟。

严先生始终保持纯朴、助人的作风。有一次,大约是1978年之后的春节,励之和我去拜年,看见严先生在房顶上,和修房工人边讲话、边比划。这简直吓我一跳,可是严先生却不动声色,一会儿扶着梯子下来了。看来,严先生上房,绝不是仅有一次的事。 又有一次,在严先生家,我看见挂着一副徐悲鸿的画,我问了才知道,徐未成名时、在法国困难中得到严先生的帮助,那是后来他的亲手赠品。

严先生去世了,励之有憾于不能送上一束鲜花,不能到先生面前送别。恰好,严武光来,除了会老友,希望励之写一篇纪念文章,他说:“我不知道在爸爸纪念册上,现在能不能允许刊载,但我会好好保留,等到能公开发表的时候。”

如今,励之也去了,我想是打开这篇祭文的时候了。他对严老的终生感谢,感谢严先生成就他一辈子做自己最喜欢的事,把毕生的智慧与精力交给物理,交给研究自然最本源的事。他在严先生面前,始终是晚辈、是学生。见到严先生,他一定会说:“严先生,请看我的成绩单!”严先生会笑着说:“还不错,但是,你来得太早了, 你还可以做得更多!”


图1:2000年,严武光(右)、方励之在Sabino Canyon的“傻瓜喽”前


图2:2000年,严武光(左)、方励之在我们的家门口

2012年9月10日,Tucson

Friday, September 7, 2012

方励之:亚利桑那一百年(遗作首发)

一百年前,1912年,亚利桑那正式被USA收编,成为美利坚合众国的第48州。它是美国大陆本土中最后加入美国的州 。实际上,自1863年起,亚利桑那已是美国的属土,经过49年的候补期“考验”,才转正,成州。

我来亚利桑那已二十年,即长达本州历史之五分之一。要是在中国,能“长达历史之五分之一”者,至少要活五百岁。年龄感是相对的。

亚利桑那州地域不小,有六个台湾大,但人口只有台湾的四分之一—— 六百万。亚利桑那州从一开始就反对发展肮脏工业。早期还有金银铜等矿业,建州以后都停产了。现在,除了牛仔业,农业外,只有光学,IT等干净行业。在美国的经济中,亚利桑那州只占很小的权重,是个沙漠穷州。

沙漠不表示没有水。亚利桑那州还有多余的水,卖给加州。南亚利桑那沙漠地区,一半以上的私人住宅有游泳池。在Tucson,一年的室外可泳日超过半年。本沙漠州的水,得益于胡佛水坝 (Hoover Dam),罗斯福水坝(Roosevelt Dam)等工程。它们开发出科罗拉多河等水系的巨大水利。不但可以发电,而且,引水浇灌南亚利桑那平原的农田。没有这些坝,亚利桑那应当只有不毛之地。建筑胡佛坝用去112条人命。这些坝是美国佬玩儿命“向西,向西!”的开发精神的标志。

从老罗斯福总统和他的幕僚那一代开始,把荷枪的牛仔作为美国精神的象征。此后,历届总统也常推销“牛仔精神”。牛仔衣帽已经成为一种时尚。在1993年的亚太峰会上,克林顿送给每位与会首脑一套牛仔衣帽。XX精神,褒义太强了,还是叫牛仔文化好,即一种生活方式,其中有好有坏。亚利桑那属于典型的牛仔文化。无论自然景观,人文环境,亚利桑那都明显有别于美东非牛仔地带。例如,亚利桑那当地人讨厌西欧绅士的领带,而用牛仔领线。当地人也讨厌夏时制,夏时制原本也是西欧文化,算算账对本州节能实际无用。州议会通过决议,把它废了。

在亚利桑那,遍地都是仙人掌科植物,大中小都有。其中最大的叫saguaro,全世界只在Sonoran沙漠中有saguaro(见图1a, b, c)。Saguaro是印地安人的语言,发音是“傻瓜喽”。据Department of State 的人说,每个美国驻外使馆或领馆都装饰有saguaro 图片。



图1.a 在1992年,不到一米高的“傻瓜喽”如今已经长大

图1.b 开花的“傻瓜喽”



图1.c 我家门前的一棵“傻瓜喽”。树龄25年。树高约22英尺。向正南方向微倾。树中心是木质,绿皮即树叶。不要浇水,无须施肥。每隔三五年在树顶开花几十朵,色彩艳丽。结浆果,可食,味甘。Saguaro 受政府保护,不准上市。

在最新启用的含有电子卡的美国护照上,每页都有背景图,标志着美国的历史和地理。第一张背景图就是“傻瓜喽”。好像是要诏告世人,仙人掌浑身有锋利的刺,别来碰!确实,若被仙人掌的刺扎到,极难拔除,因它有倒钩。但是,当地野猪能大口大口吃仙人掌,不吐刺。当地的兔子等可以在长满刺的仙人掌上攀爬,采吃浆果。野猪,兔子,土狼(coyote),蛇,常会停在家门口外。胆子小者,来Tucson 没住几天,就被吓走了。

尽管有被吓走者, Tucson今天已是近百万人的大城市了。除原住印地安人外,早期进入亚利桑那的是西班牙殖民者,传教士和墨西哥人。老教堂都是天主教,西班牙语也是本州正式语言之一。随后进入亚利桑那的就有香港人,广东人。首批华人已有第六,七代以上。一些新华侨,到第二三代往往就不会说中文了。而首批华人的第六,七代后人,仍会说粤语。

Tucson 之南有个小镇 Tombstone(墓碑镇)。在十九世纪是华工的集散地。主持集散的(相当于华人人力出口公司的CEO)是一位香港女士,她的旧居仍在Tombstone,有她的画像,但无中文名,人称Mary。凡需华工苦力者,都找Mary 订“货”。

1993年,好莱坞拍过一部电影,片名就是Tombstone。描写1880 年代轰动全美的一次4对4警匪之间的30秒枪战, 3匪徒被击毙,2警员受伤。之所以有名,是因为法庭一审再审,没有结论。有的目击证人说,警察先开枪;有的目击证人说,匪徒先开枪,陪审员无结论,僵局。Tombstone有个展览厅,在枪战现场附近,详述此案。讲到狭义相对论的时候,我给学生出过一个 quiz。

Tombstone 一案的僵局能否用狭义相对论解释?按狭义相对论,在一定条件下,有可能一个目击证人看到的是A 先 B 后;而另一个目击证人看到的是B 先 A 后, 即两类证人说的都对。这能用于Tombstone 一案吗,yes or no ?

警匪枪战,在早期的亚利桑那,常见。可能也有华人卷入。证据是,1. 在墓碑镇,Tucson等地都贴有中文写的标语“先下手为强!”(现在,“先发制人”也是联邦的国防政策之一);2. 墓碑镇有很多墓碑。从碑上的名字和年龄容易辨认,许多死者是年轻华人,说不定有死于非命者。 没有人认真调查过。多数华人仍操标准行业,苦力——洗衣店——餐馆。仅Tucson一地就有约200家中餐馆。质量不高,最多三四家中餐馆够三星水平,余者皆一二星,或负一二星。老华人家庭收入皆已在当地平均水平之上。

枪械在亚利桑那很普及。牛仔携枪,就象一般人有车一样,理所当然。大学里到底准不准带枪一案,至今仍搁置在州议会。1992年我刚到亚利桑那,就遇到枪支兜售者,枪支子弹就摆在地摊上。一支左轮手枪,要价350美元。给现钱就可以拿走。不问精神是否正常,无须登记,更不查问有无美国护照。

美国唯一的一条以匪徒命名的刑事法规,是出自亚利桑那绑架抢劫犯Ernesto Miranda 。亚利桑那第一次审判Miranda,被认定有罪,他上诉联邦高等法院。成为Miranda vs. Arizona 案。联邦高等法院最后判Miranda胜诉。理由是,亚利桑那州在审讯之前,警察没有告诉Miranda 有保持沉默的权利。根据此案,1966年,联邦就颁布了全国有效的“Miranda 权利(Miranda rights )”,即警察在审讯前,必须大声告诉嫌疑人“你有Miranda 权利”,“你有保持沉默的权利”。如果嫌疑人不懂英语,必须用嫌疑人可懂的语言告知。Miranda被再审后,仍被认定有罪。

除了摆地摊卖手枪外,Tucson也摆地摊卖飞机。图2是Tucson二手飞机地摊市场一角的鸟瞰图。其中有各种退役的军机。大中小各种机型都有。一个小国的顾客,如果买上两架战斗机回国,足以搞政变了。亚利桑那大学东亚系的一位教授,来自台湾,也曾想帮台湾当局买几架不禁运的二手飞机。未成。原因是台湾军购部门不同意。如有该教授介入,回扣就不好办了。

亚利桑那的天气宜于飞行,晴天多,能见度极佳,从我的窗口可以看到Kitt Peak上的望远镜圆顶,直线距离约50英里。全州共有大小机飞机场93个。二战时期,国民政府的空军飞行员就在Tucson训练。我刚到亚利桑那的时候,这里有很多私人航校,就像汽车驾驶学校一样普及。飞行学校学费US$1,500 ,保证可以拿到最初等的飞行执照。私人小飞机起价15万美元一架。不用买,可租用。各航校常到亚利桑那大学来招收学员。我们物理系的教授中,就有会飞的。我本来也想去试试,后未如愿。未能学会飞,一憾事也。911 事件之后,私人航校不再随便招生了,因为911 肇事者的飞行执照,都是亚利桑那的航校颁发的。


图2. Tucson 二手军机市场一角。其中储藏有各类退役军机。从小的三角翼战斗机到轰炸机B52等都有。

亚利桑那州支持共和党。1960年代共和党的精神领袖或“教父”戈特华德(Barry Goldwater)就出自亚利桑那。他的名言之一是:“如果一个政府大到足以给你所有你要的东西,它也就大到了足以拿走你的所有东西。”小政府现在仍是共和党的基本教义之一。

总统候选人一般很少来亚利桑那竞选,任何竞选活动,不大会把亚利桑那从共和象变成民主驴。最近,在几个有大学的选区,民主党开始占上风,但其影响还不大。

1990年代初,曾经当过戈特华德的跟班儿(page)的Jim Kolbe 竞选联邦众议员。他应当同他的竞选对手进行辩论。但Kolbe 公开宣布要同方励之辩论。当时我连美国绿卡都没有,也不知道民主党或共和党的门朝那儿开,没有参加竞选辩论的义务。后来明白,竞选辩论不过是提高知名度的一种方式,听众愈多愈好,而不在于辩论内容。1990年代初,我刚到亚利桑那大学,见报频次较高。Kolbe拉我辩论,实质是拉我为他站台。

辩论也有收获,我问Kolbe,老布什总统对前苏联和对中国的人权政策,最惠国政策等,并不一样,这是不是不自洽,是不是双重标准?Kolbe 回答得极为明确“I don’t care inconsistence. No one politician in United States care about inconsistence”。这个答案并不意外,但如此坦率,还是第一次。的确,政界的价值观是美国利益至上,或他代表的利益集团的利益至上。至于政策上措施上的是否自洽,不在考虑之列。就如丘吉尔所说“没有永久的朋友,没有永久的敌人”,亦即,不必痴信,政治家今天说的话,明天一定会兑现。后来,Kolbe 当选。

至于所谓“政治正确”议题,本身就是双重标准问题。有一年,州当局和议会中的一些“政治正确”的“政治家”批评我物理系有种族歧视之嫌,理由是我系从来没有聘用过非裔教授。当时的系主任Peter Carruthers(1935-1997)强硬反问诘:如果NBA 和大学球队的球员组成符合“政治正确”黑白比例,不“歧视”非非裔,我系就会有符合“政治正确”的非裔faculty。从此“政治正确”者不再来搔扰。物理系至今也没有非裔教授。这大概也算是牛仔精神?是好?是坏?

我就是在Peter Carruthers 当系主任时,加入物理系的。Peter是H. Bethe 的学生,后来也接替Bethe 任Los Alamos 的理论部主任。Peter不是牛仔,有时一幅牛仔打扮。Peter同牛仔类似,嗜酒如命。但他也爱好琴,诗,画。我一到物理系,他就给我一本曼殊大师英译中国古诗选的复印本。他说,其中他最喜欢的两句是:

My host insists on making me as drunk as any sot,
Until I’m quite oblivious of the exile’s wretched lot.
(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李白)


图3. Peter Carruthers 的醉客们。

酒的效应是不分牛仔和非牛仔的。Peter果然死于酒精中毒综合征。为了纪念Peter,我和Bob Thews(Peter的酒友之一,会酿酒)的一本书的封面,即取自Peter的一幅水彩画(图3)。画中的人物都是物理系的教授,个个神似,也都是Peter的醉客。 我不喝酒,故而无缘醉客。

亚利桑那当局没有组织官式的建州百年纪念活动。由各地自行组织,省钱。在Tucson,亚利桑那历史学会办了一个“100年,100床被子”(100 Years 100 Quilts)展览。它征集100床被子,要求被子是用小块厚棉布拼接起来得,像是百衲衣。拼接被子似乎是这里流行的女红。从小学女生到老年妇女都会。拼接出被子,有的是图案,有的是图画,有的很漂亮。它已变成一种地方艺术。历史出典是,在牛仔“向西,向西!”的时代,没有取暖设备,马车里太冷,当年婴儿的襁褓都是用拼接被子做的。

襁褓——婴儿之屎尿布也, 这就是牛仔们的纪念。

2012年4月,Tucson

李淑娴注:此文中,图1.a(原文写为图1.)及图2. 图3.是方励之原插入的。由于他已体弱,无力巡回多处取景,图1.b 及图1.c 是我按他文中对“傻瓜喽”的描述及原图1. 的注解插入的。

Monday, April 9, 2012

杜欣欣:方励之先生印象

今天清晨,我还没起来,我先生推门进来说:“欣欣,我告诉你一个坏消息,方老师去世了。”“不会是造谣吧?”这消息太难以置信了!我们等到西部时间早晨八点才打电话去询问。电话是方克接的,他说:“昨天早晨(4月6日)我爸上班前查电邮。我妈再看到他时,他还坐在椅子上,但呼吸和脉搏都已停止了,当时我妈离开他只有10-20分钟。”方克难过得说一句话要停好一会儿。我们震惊,难过,只说“请李老师节哀,保重,需要我们做什么,请来电邮”。唉,语言是多么乏味无力啊。

去年11月间,方老师因心脏问题住院,后因用药引起肝肾衰竭,当时情况非常危急。得知消息后,我们与方克联系,并做了最坏的准备。然而奇迹出现!方老师不仅出院,而且恢复得很快。此前他战胜过亚利桑那山谷热,我真庆幸他凭着“70多年不进医院的好身体”又闯过了一关。方老师又开始教课做研究,还在华夏文摘上发表文章。记得我最早读到的是《重返卡普里》,从此一直跟读他的文章。他本来还可以写很多很多的好文章!他写出的回忆录一定是既有历史价值又好看!

1995年,我曾在方先生家居住一夜,那也是我第一次见到他。方老师家是一座典型的西班牙式平房,黄墙红瓦,房前长着亚利桑那州的典型植物–巨大的仙人掌。方老师家的客厅东西不多,却布置得十分雅致。我记得还有一座肯尼迪的雕像,那是他获得的自由奖。一面墙上的镜框里是当年通缉令的复印件,李淑贤老师和方励之老师并排的照片和通缉文字。当晚,他和李老师请我们到附近的意大利餐馆晚餐。我们一起看电视时,其中的一宗新闻里出现了北京警察。方老师边看电视边和我女儿开玩笑:“你看看,这是不是你家胡同口的片儿警。”我女儿当时八岁,刚从大陆过来。

2007年夏天和2008年夏天,我在意大利和台湾又见到方老师。2008年见面时正是他的小儿子方哲遇难之后。在中研院的院子里,我先碰到李老师。我向她表示哀悼,并希望她节哀。我能感觉李老师还未走出丧子之痛,但她告诉我自从儿子去世,方老师到任何地方都会带着她。我们原计划去年冬天驱车图桑看望方老师,但因顾虑他身体欠佳而取消。我总以为还会有再见的机会,却未想到台湾太鲁阁的留影竟是最后一次。

7年前,刘宾雁先生去世了。刘先生与方老师都是1987年被开除党籍,再流亡海外。我与刘先生也有些故交,为他重病有家归不得,至死未能踏上故土非常难过。

http://du-xinxin.hxwk.org/2011/12/21/%e5%b7%b2%e7%bb%8f%e4%ba%94%e5%b9%b4%e4%ba%86%ef%bc%88%e6%97%a7%e6%96%87%ef%bc%89/

我一直以为比刘先生年轻很多的方老师一定能在有生之年踏上故土。他走得太早了!
方老师有男中音的洪亮嗓音,还会唱意大利歌剧。我听一位老友说,当年她住在方老师家,半夜听到方老师唱歌,次日才知道他说梦话就是唱意大利歌剧。
方老师,愿你一直放声歌唱,我们都在听。

又及:

今天下午,鲍伯打电话来:“我才知道,太震惊了。”,随即他就告诉我们方老师去世的细节。4月6日清晨,方老师与意大利物理学家鲁菲尼在SKYPE上通话。他们都是MARCEL GROSSMANN MEETINGS的组织委员,今天的通话是为第十三届会议的组织工作。说到一半,鲁菲尼就听不到方老师的声音了。后来卢菲尼收到方克的电邮才知道方老师去世了。鲁菲尼将消息转给巴黎的朵纳多,不幸的消息从巴黎由转回美国的鲍伯。(鲍伯和朵纳多都参与组织会议)。

通过电文,我们知道鲁菲尼先生是最后一个看到方先生的人(“up to last moment I saw him on skype and we were working on MG13 ”by鲁菲尼 )。方先生的生命最后一刻是在他热爱的工作中(“He was working till the last minute, with a letter from you and some research papers on his hand…”by 方克)。 我们还知道为了纪念方励之先生,鲁菲尼先生准备筹办一所以方先生命名的研究所。


方老师2008年在台湾演讲


方老师2008年在台湾演讲结束时的漫画

在推上看到这个:
RT @daofeichang: 四月何残忍,死地剩丁香。春雨催根芽,相思由兹长。欣欣此生意,一念恸衷肠。犹怀去岁冬,雪地白茫茫。苟且抱余温,生死两相忘。【意译艾略特《荒原》诗意悼方励之先生】

杜欣欣: 已经五年了

已经五年了(旧文)

昨天看到网上的消息,才想起刘宾雁叔叔已经去世5年了,真的这么久了吗?五年前的冬天,刘叔叔已患癌症好多年,回大陆就医的请求也被当局拒绝。小雁第一次来美,此前他们父女已经十多年没见面了。

1968年,随着“复课闹革命”,我和小雁成为同学。当时她们家住在三里屯的中国青年日报宿舍。那时的三里屯周围都是平房,青年日报宿舍楼比较突出,但也就是四层。我记得小雁家是两卧室的单元。当时家里除了大洪小雁兄妹,还有亲戚的两个孩子。后来我向小雁求证,确是她姑姑因生活困难,将两个女儿一直寄养在她家。那时的小雁短发圆脸,但已身高已有1.70米。她梳着一个小歪辫儿,看起来还是娃娃相。她善画,特别喜欢画跳舞的新疆女孩儿。

认识小雁不久,我就听说她爸是有名的大右派,但到底有多大?到底多有名,我还是成年之后读到他的报告文学,他被开除党籍才知道。那段时间我常到小雁家玩儿,她父母都被分别关押过,而大洪哥经常不在家。小孩儿不记大人事,我只记得刘叔叔穿黑色大衣,个子很高,大眼有神,后来的大洪和他父亲几乎是一个模子。我对朱洪阿姨的印象来自一个玩笑,当时报社美术人员要色彩画画,如果没有朱“红”色,就会说:“那就来她的儿子大“红”吧。”

我记得小雁家有一只猫,当时少有人家养小动物,而她家的猫活泼可爱,常常在书柜顶上跳来跳去。小雁说她家从未没断过猫,她的电子邮件名就是猫妈咪。她个性乐观,从小到大,我没听过她当面或背地对谁刻薄过。

1969年,我随母亲去干校后就与小雁失去联系,再见面大概是80年代初。我们在一辆公车上,她先认出了我,就挤过来和我讲话。她说当时70届初中生分配去工厂,但她却因为父亲的问题被分到农场。好像因为她父亲的问题,考大学也受到影响。她父亲恢复工作后,她仍在农场,皆因她爸不肯出面找人帮忙。后来还是刘叔叔在公安部的一位老友看不过去,出面调她去。她到了那里先做文秘后办杂志,但因此她也一直不被批准来美。

小雁的爸爸生癌症之后,身边没有子女,一直想回去,但当局就是不准他回去。刘叔叔去世后,小雁把他的骨灰带回去,也把她妈妈带了回去。2010年,小雁她们为她爸找到一处安息地。那天是冬至,刘叔叔终于回家了。

年轻时的刘宾雁夫妇

2010年12月5日

Saturday, April 7, 2012

亲莅亚利桑那山谷热 —— 供想来南亚利桑那者参考

 方励之

去年(2010),我写了一篇文章(“我的第一次全盘西化”)纪念我的母亲,特别感谢母亲让我有一副70多年不进医院的身体。忘了也要感谢上帝,麻烦了,今年我就被投进了医院。
山谷热
六月开始,我得了Arizona valley fever (亚利桑那山谷热)。此病只在美国西南流行。以Tucson为最。全美唯一的山谷热研究中心就设在亚利桑那大学的医学院。
有人死活不愿来Tucson,就是惧怕山谷热。到Tucson 的旅游者,也可能给被山谷热感染,回家以后发病。
此病由一种菌类引起。此菌原住在美西南深层地下。在牛仔时代,人只在地表活动,人与该菌和平共处数百年,相安无事。工业化开始了,人不断向地下深挖,侵犯了该菌的居住安宁。该菌从深层地下涌出复仇,攻击地面的动物,包括人类,这就是山谷热。
在Tucson 工作的人,大多被山谷热感染过。一般情况只像一次感冒。我来Tucson 二十年,一直未被山谷热感染。自以为,在中国的50多年的“锻炼”,造就了百毒不侵的“金钟罩铁布衫”。义和团精神还是被山谷热菌击败。
我得了最典型的山谷热(大夫语),即出现所有山谷热的症状:左肺被该菌占领一半。有时发冷,在Tucson的炎热天气下,仍会冷得全身发抖。有时发热,高温到102F(39C),再加持续低烧99(37.2)—100(37.8)。严重咳嗽。难于进食,呕吐。体重骤降,有时一天能降两磅,一个多月里,我的体重总共下降28磅(减肥有效)。血压降低,高压会降到80 mmHg,低压40 mmHg。全身无力,严重时不能站立,不能行走,关节处浮肿。全身的皮肤上出现水痘样红斑,大者直径5厘米,小者半厘米,人皮形如鬼皮也。
菌类不怕所有抗生素。对山谷热无特效药。
医药公司无兴趣发展治山谷热的特效药,因为每年患者约有5万,市场太小了,相比其它药,如糖尿病的销路会上千万。山谷热特效药无利可图。山谷热是地方病,联邦当局也不重视。州当局无钱。新药发展可能要投资上千万美元。州当局只给了20万,杯水车薪。
所以,文献上说,至今最好的治疗方法仍就是最古老的方法——卧床休息。外加吃一种效力一般的抗菌药。不过,山谷热的预后,一般良好,除非有并发症,或转成其他病。
白发老太的“重锤”疗法
没有特效药,但有特效疗法。
7月4日美国独立日一过,我就被送进了St.Joseph医院。当时的情况是,四肢的所有关节失去功能,不但不能走,不能站,在床上翻身也不行。体会到,这大概就是collapse。医院早就预备了尿垫,身体失去了平移和转动等自由度,只剩放水自由。
7月6日晚班,值班护士是一位白发老太,身材矮小,略有驼背,年龄一定在60岁以上。但动作敏捷,做事一步到位。这是大夫见了都要礼让三分的老护士长。
9:00 pm, 温度102(39)。 白发老太来我床前,要我吞下三片药,并说两个小时后,她会再来。我睡了。果然,两个小时之后,11:00pm 差10分,醒了。发现全身都泡在自己的汗水里,我从来没有一次性出过如此多的汗水。枕头,几层的床单,被子,一律湿透。正要喊人。白发老太带一年轻人准时到达。不由分说,要把我拖出病床。看见老太,本能地说了一句“我没有穿内裤”,白发老太迅速回答,“没有穿内裤最好。”
年轻人和白发老太极迅速地更换了全部床单被子和枕头。并帮我擦拭掉我身上的汗。我的手被吊瓶输液占用,不能自拭。
这时,奇迹发生了:四肢的所有关节的功能大大恢复,可以站立,可以慢慢行走,也可以在床上翻身。从此,再没有使用过床上放水自由。
一记重锤,四肢功能就在两小时内初步恢复。这是老护士的经验。此时体温97(36.2)。
第二天,第三天的晚班,仍是白发老太值班,没有再用重锤。而是轻锤,或轻轻锤,巩固效果。虽然离治好山谷热还很远,但白发老太使我的运动机能大大改善。功德无量。
意大利的洋单方
二战时,亚利桑那州是意大利战俘营。战后,根据战俘自由选择原则,意大利战俘大都不选择回国,就地变成了美国公民。所以,亚利桑那州有很大的意大利社区。每年6月4日意大利国庆日,在凤凰城等地都有庆祝活动。很多意大利人来往于亚利桑那。回国后,有的人发了山谷热。意大利友人告我,他们有治此病的单方,很简单:吹海风,吃鲜菠萝。
Tucson有菠萝,但无海风。
最近十年,李淑娴和我每年夏天去意大利,吹亚得利亚海风,吃意大利面条(美国绝对没有)。ICRAnet (国际相对论天体物理中心)总部设在Pescara,我是其中成员,所以每个暑期都去。本来今年我们也要去,但机票订在了7月3日。准备7月4日到Pescara,7月5日吃意大利面条。可惜,7月5日我已被送进了医院。ICRAnet的头儿得知后说,你为什麽不早来一个月?吃鲜菠萝,吹海风,早就好了。
明年一定早一点儿去。
治山谷热的中药
Tucson 有一家中药店,生意相当不错。还有两位座店大夫,一位是南京中医大学毕业的,另一位是白人,也在中国学习多年(应当包括中医)。他们都有在美国行医的执照。这些大夫都通西医。李淑娴和我,都曾去问诊过。他们看病,除了中医传统的望闻问切,及看舌苔以外,一定要看西医的各种化验报告,以及所用西药,然后再开中药。所以,他们应被称为西医化了的中医。依靠西医诊断,开一点中药,作为辅助。
既然西医没有治山谷热的特效药。中药就应运而生。Tucson 的中药店,已出售专治山谷热的中药成药。我还没有用过这种成药。
中国还没有亚利桑那山谷热病例(我猜),山谷热中药成药在中国不会有市场。来亚利桑那旅游和访问的中国人正在迅速增加(如留学生的父母,旅游者等等)。如意大利一样,亚利桑那山谷热迟早会传到中国。山谷热成药迟早会在中国有市场。

Tucson 医院中的Social Service
医院的工作人员包括,大夫,护士,技士,以及兰领粗工。我住过的Tucson 的医院和疗养院(nursing house),还有一种Social Service 工作者。 他们的任务之一,似是代表医疗保险一方的利益。他们手里常拿着一本厚厚的observation ,目的不是治病,而是观察哪个病人已经痊愈了,或基本痊愈了,就催医院和他本人及时出院,以减少保险业的开销(St.Joseph 医院,病人每天费用的起价大约是US$ 5,000)。
用60年代的语言说,Social Service 工作者的任务之一是“监视“是否有“泡病号”的人。60年代困难时期,“泡病号”的“好处”是每天伙食里多几克的肉,和几毫克的食油。实在想不出来,在美国“泡病号”有什麽“好处”。
因朋友们不断问我的状况,故写此简报:我大体已经走过了亚利桑那热山谷的谷底(能写简报,即是证明),离热山谷的出口应当不会太远了。欲来南亚利桑那工作和旅游的人,也应有到热山谷一游的思想和物质准备。
2011.8.24 Tucson

圣心寺和“暴民恐惧”

方励之


我多次到过巴黎,但只去过圣心寺(Basilica of the Sacred Heart of Paris)一次。不太喜欢那个地方。寺中没有非看不可的宗教艺术,相反,此教堂非看不可的是它的世俗政治。
圣心寺位于巴黎的制高点——蒙马特高地。该高地周围有点像老北京的天桥,属九流三教荟萃之地。卖唱的,画画儿的,洋杂耍,酗酒者,街混混,“红磨坊”等等都有。一座80米宽80米高的大教堂,突然在此拔地而起,正襟危坐,和周围不很协调。大教堂的颜色日间是一大片丧事状的煞白,晚上是惨白,看着瘮得慌,与巴黎的开朗的色彩格调不协调。圣心寺门前的一尊铜像,是骑马举劍的圣女贞德,也令人感觉怪怪的,怎麽用一员女将当看门的?就好像,在弥勒佛寺门口,不用哼哈二将当门警,而塑一尊立马横刀的花木兰,不合适吧。
也许,设计者要的就是给你一个不协调的感觉。因为,圣心寺不同一般天主教堂,其主要功效不在于弥撒,忏悔,洗礼,圣餐,婚丧典礼,封圣,或加冕,而是镇邪,压邪,去邪。
“邪”,指的是1871年为时两个月的巴黎公社。
对1871巴黎公社的评价,一直有“正”“邪”两种极端。上大学时,我们被教导说,1871巴黎公社是伟大的创举,是无产阶级革命和共产主义社会的原型。在圣心寺,公社被称为是一群恶棍和无赖们的“歇斯底里狂热”。
这很像五十年代听到的关于“太平天国”的两极评价。1951年,太平天国起事一百年,纪念活动上的评价都是“伟大的农民革命”等等。而在祖母等长我两辈人的口中听到的是,“长毛”是无恶不做的强盗,土匪。太平天国之后,在杭嘉湖一带,吓唬小孩的一个习惯用语是,“别闹了,长毛来了!”
巴黎公社失败之后,法军开始大屠杀,其“规模之大,在文明的十九世纪国家当中几乎是不可思议的”[1]。 尽管被杀戮的3 – 5万人中,大部分是公社社员。圣心寺所要镇的邪,却是专指公社社员。公社被圣心寺认定为极端组织煽动起来的暴民狂热,最终导致暴民自己被屠。1872年,为防类似事件再发,第三共和的国民议会通过禁止极端组织活动的议案。极端组织主要指的是无政府主义和共产主义,即主张废除财产私有制的各政治流派。
2010年,第五共和的国民议会再次重申,圣心寺是为巴黎公社社员所犯下罪行消孽。这也是圣心寺如今的说法。
所以,圣心寺,是对“暴民政治”的恐惧

在西方,“暴民恐惧”,至少可以追溯到古希腊的亚里斯多德。
亚氏著有“论物理”,共八卷。现在已经没有人引用了。因为其中的论断,不是已经过时,就是被证明是错误的。
亚氏著有“论政治”,也是八卷。还没有完全被遗忘。其中之一就是“暴民政治”。
亚里斯多德认为“由优秀者所主持的政府才是最好的”(本节的引文,大多出自亚氏“论政治”,不再一一标明)。以此为标准,亚氏考察了古希腊城邦的三种政治体制——君主政体,贵族政体和共和政体。他的结论是:没有一个政体是好的,都会腐败,变质。
尽管如此,亚氏认为,三种“腐败政体中,(共和政体)并不算太坏”。共和政体基于宪法和议会,所以,它能与下述“自由,平等”观念相容:“自由,平等的形式之一是,人人均有治理和被治理的机会”。只在共和政体中,(原则上)有可能实现“人人均有治理……的机会”。亚氏说“没有理由老是把上等的笛子给出身高贵者,而不给精于笛艺的吹笛者。前者不见得会善加利用”。当然,这里的“人人”和“吹笛者”均是指自由民,不包括奴隶。
世事是动态的,亚氏进一步说“最好的反面乃是最坏的”。君主制走向反面,乃是“暴君统治”;贵族政体走向反面,乃是“寡头政治”。共和政体的反面,则是 demagogy —— 被煽动起来的暴民的统治。
穷人的人数众多,但见识少,缺乏教养,拙于价值判断。如果选举权扩及到穷人,政权可能会由容易被煽动的人主导,难免不走火入魔,那就是demagogy。
“暴民政治”同“暴君政治”和“寡头政治”一样,都是“暴”。“暴君”和“寡头”政体中,“暴君”和“寡头”是施“暴”的源头。而demagogy中的暴,是社会失去理性的主导,走入混乱,失序,冲突,打斗,流血。这就是亚氏的“demagogy恐惧”。
后世许多人重复阐述过亚氏的“暴民忧虑”:宪法和议会不能保证民主政体不堕落为demagogy,普选制更是通向demagogy之路。在西欧,从康德,罗素…..到丘吉尔等有影响的人士,对民主都有不少负面之词。“民主……与自由是矛盾的”,“民主是较低级的政体”,“民主体制造就公众政治的伪善”,“人民大众的意见很容易会变成魔鬼式的吼叫”等等。最尖锐的评论也许属于尼采,他说,选举制,议会制,就是“使牲口变成主人”。
1871年巴黎公社一人一票选举制,被马克思美誉为高度民主社会的雏形。圣心寺则说,那不是民主社会,而是demagogy,社会中邪了。


Demagogy一字至今没有中译名,虽然它不是个新字。想搜寻中文世界里有关demagogy的文章,无从下手。也许根本就没有这类文章?不对,回想一下就发现,demagogy的论断,不但似曾相识,而且还在课堂里正正经经地学过呢。
五十年代初的北大,“联共(布)党史”也是物理系学生的必修课。当时,苏联还派来一些“联共党史”专家,教授,帮助中国教师(大都来自是历史系或其他人文系科)讲授“联共党史”,教材是 “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苏联出版的“教程”一书很便宜,在王府井大街的外文书店有卖,两根奶油冰棍的钱就可以买一本。我前后买过三本,一本中文,一本俄文,一本英文。考试也不难,答题切忌创造性。要学会背书。关键语句,最好背得一字不差,即可满分。所以,至今还记得“教程”中的有关语句。
“联共党史”的第一个批判对象是俄国的民粹主义。民粹派主张,俄国的进步和改革主要依靠“农民公社”。
“联共党史”批判说,“虽然农民人数众多,但他们是同最落后的经济形式,即小生产相联系的,因而没有也不可能有远大前途……”(本节引文大多取自“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不再一一标明)。
这就是说,正宗马克思主义,即“联共党史”断言,农民是劳苦大众中最落后而又无前途的一类。哪能依靠这些人闹革命 ?
在批判民粹主义的课下盛传,毛泽东的“群众路线”被苏联来的“联共党史”专家们举例为民粹主义,毛的“依靠农民”路线被认定同俄国民粹派路线一样。在联共(布)专家的口里,毛是民粹派。中国教师当然不会在课堂上说。至于,在实际政策上,毛到底是不是“依靠农民”,那是另一回事了。反正联共(布) 专家们根本不知道,也不懂。总之,在答“联共党史”考试题时,要小心,不要用毛氏的语言去答“联共党史”的考题。
工人阶级是先进阶级?也是个X 话。正宗马克思主义认为 “工人阶级本来不可能有社会民主主义意识,这种意识只能从外面灌输进去……”。 亦即,工人阶级自身也是属于“盲”者,不可能有自觉的先进意识,社会民主主义先进意识必须从外面灌输到工人阶级中进去。
总之,正宗马克思主义认为,工人和农民加起来最多走到工联主义,农会主义,不会自动产生追求社会主义的思想,更不要说共产主义理想了。
这是就是 demagogy 的第一层意思:工农大众人数虽众多,但他们的知识贫乏,眼光短浅,不足为惧。对建立在私有财产制上的社会制度,没有威胁。
这一层意思同普鲁士铁血宰相俾斯麦对农民的估计倒是一样。俾斯麦认为,民主普选制对他的统治并无大碍。农民在大事上向来支持教会,国王或者皇帝。普选将会加强右派,而非左派。
Demagogy的第二层意思是:穷人大众容易失去理性(或本来就没有理性),易于被煽动而走入“邪”门。一旦如此,则会成为极可怕的力量。巴黎公社时期,最有影响力的人物是无政府主义者蒲鲁东,他的名言是“财产权即盗窃”,它对穷苦大众极具煽动力。一旦穷苦大众认真实行蒲鲁东的名言,剥夺盗窃者的盗窃财物,私有产权社会能不歇斯底里吗?马克思著有“法兰西内战”一书,是对1871年巴黎公社的反思。马克思的结论之一是,巴黎公社当局的一个重要失误是,没有及时地没收(剥夺)银行,以致大小有产者的许多私有财产,都及时转移出巴黎了。亦即,巴黎公社执行蒲鲁东的名言,还不够迅速和彻底。
“联共党史”认同这种观点,它说:共产主义者的任务就是要把(取消财产私有制的)共产主义思想“从外面灌输”到工农大众中去。“煽动”即是一种“灌输”。用“从外面灌输进去”一语形容共产主义力行者与工农大众的关系,是马克思本人首用的。工农大众是可以被灌输的,是应当被灌输的,也是必须被灌输的。 “灌输论”是马克思主义的精髓之一。共产党的宣传部,即为灌输部。
列宁说得更直截了当(忘了出处),他说,俄国革命只要有一百个志同道合的职业革命家就足够了。如果一百个职业革命家能到工农大众里去灌输,宣传,鼓动,就足以煽起巨大的力量,把俄国翻过来。
“联共党史”第六,七章描写的十月革命,大体就是按列宁的路线进行的。在沙皇制下,列宁和他的“一百个”布尔什维克同志,不可能公开地灌输,宣传和鼓动。以致列宁在国外逗留了17年。根据KGB 公开的档案,职业革命家们在国外期间都有不错的财源支持,可以寓居于柏林,巴黎,和意大利卡普里岛等地 [2] 。1917年俄历2月,俄国的民主革命成功,沙皇逊位,代议制(杜马)的临时政府掌权。列宁于4月就回到国内。在民主体制下,“一百个”职业革命家们可以公开地或半公开地到工厂去宣传,灌输和煽动了。结果,“一切政权归苏维埃!”口号获得工人大众认同。最终,苏维埃挤垮了杜马,布尔什维克夺得政权,俄国翻过来了。攻打冬宫并不是十月革命的关键。按“联共党史”,俄历10月25日入夜,阿芙乐尔号巡洋舰向冬宫开炮,攻打冬宫开始,到10:45pm就宣告胜利了,大体是一场电影的时间。十月革命成功的关键是布尔什维克对工人和相当一部分士兵的灌输取得成功。
布尔什维克职业革命家们对农民的灌输并不成功(俾斯麦猜对了)。所以,内战爆发时,多数农民支持白军(主力是士官生)。苏维埃镇压反革命,哪怕他们是农民(最落后的一类),民主政体在俄国再度消失。
把“联共党史”放在十九世纪欧洲社会革命历史背景里重新一看,就发现,五十多年前 “被灌输”和 “自灌输”的“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中,一些章节正是在描写demagogy在俄国“无产阶级革命”中的作用。甚至在电影“列宁在十月”和“列宁在1918”中也能看到蛛丝马迹。


当政者,大都不喜欢扩大民主,更惧怕扩大民主以后可能产生的demagogy。这一点都不奇怪。
有一点“奇怪”的是,尽管demagogy的幽灵一直在欧洲游荡,尽管对民主制一直有忧虑和批判,尽管民主政体有负面的历史经验,但在1871年巴黎公社之后,西欧各国的民主政体并没有停滞或萎缩,而仍是在发展和扩大。
1880年,法国当局大赦所有1871巴黎公社政治犯和逃亡者。最极端的革命家布朗基(巴黎公社的名誉主席)也被释放。
随后,西欧各国的选举权人数不断增加。选举权的普及程度是对民主政体发展的一个动态的定量度量。
英国:1883年,20岁以上男子选民人数从8% 增加到29%。
比利时:1894年,成年男性选民人数从3.9% 增加到37.3%。
挪威:1898年,选民人数从16.6% 增加到34.8%。
法国,十九世纪末,选民人数也已占成年人口的30-40%。
芬兰:1905年,选民普及到76%。并赋予妇女投票权。
奥地利:1907年,实行普选。
意大利:1913年,实行普选。在十九世纪末,意大利还有67%的人口是文盲。
1914年, 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夕,西欧各国的男性公民大体都有了选举权。成年的“男性牲口”都变成主人了。
1919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俄国和土耳其以西的欧洲,无论战败国或战胜国,大都以民主制(宪法,普选制,议会)重组国家。
1871年巴黎公社数万人死于非命之后的数十年里,西欧民主政体有如此的发展。如何解释?
民主体制不再在乎“暴民恐惧”了吗?
[1] 本文中的一些数据取自Eric Hobsbawn 的“资本的年代 1848 – 1875”(1975),及“帝国的年代 1875 – 1914”(1987)。
[2] D. Volkogonov, Lenin ( Free Press ,New York, 1994) 。
2012. 3. 18 . Tucson

Monday, April 2, 2012

美国往事——亿万富豪:约翰•洛克菲勒I



“我们身边并不缺少财富,而是缺少发现财富的眼光。”

—— 约翰•D•洛克菲勒的墓碑碑文



从安德鲁•杰克逊(Andrew Jackson)总统到林肯(Abraham Lincoln)的西部扩张时期,美国是一个以小企业为主的国家。只有阿斯托(John Jacob Astor)的皮货公司的规模接近近代垄断企业。西部扩张时期的美国,大多数社区,尤其是东北部的社区,都能自给自足。他们的家具来自当地木匠,肉类来自小屠户,马车来自当地马车厂。制造业和矿产业平均地分散在各个社区,全国有二千家多家家具厂。而宾夕法尼亚(Pennsylvania)一地就有二百多家炼油厂。

自内战起,美国的工业景观有了极大的改变。这些改变最初来自公司,然后是企业联合,最后是托拉斯(Trust)。公司是一个虚拟的人格,它能享受一切个人的合法权利,同时又能规避个人的道义责任。公司有一种永久的生命,有权募集股金,有权在全国任何地方经商。托拉斯则是各个公司的联合体,各公司的持股人把股票交与公司的董事长全权处理。

走在这个事业最前面的就是约翰•D•洛克菲勒(John Davison Rockefeller)。

一八三九年七月八日,约翰•D•洛克菲勒出生于纽约(New York)州的里奇福(Richford)。他的先祖为逃避迫害,从法国南方来到北美。洛克菲勒的父母,个性完全不同。母亲是极为虔诚的基督徒,一言一行都按《圣经》。她勤快、节俭、朴实、对洛克菲勒管教极严。洛克菲勒父亲是一个讲究实际的花花公子,自信、冒险,善于交际、任性而又自我中心。作为长子的洛克菲勒从父亲那里学会了讲究实际的生财之道;从母亲那里学到了精细、节俭、守信用、一丝不苟的持家之道。从父母身上学到的这些是他日后的成功的基础。

约翰的父亲威廉(William Rockefeller),人称“大个子比尔”,一个江湖医生,同时经营木材、土地、毛皮、和杂货。他成年在外经商,孩子的教育来自母亲。难得回家的父亲也会教约翰一些简单的商业知识。跑江湖的比尔,把自己的孩子也当作欺骗的对象。比尔这样解释自己对孩子的欺骗:“我想让他们机敏起来。我同他们交易:剥削他们还打他们。我是想让他们机敏起来。”年幼的约翰和弟弟威廉是比尔最初的欺骗对象。后来比尔的恶行远近皆知。比尔在大湖区走江湖时,碰到了一位在他看来同约翰母亲年轻时一样迷人的女人,并和她同居,没有同约翰母亲离婚,就与她结了婚。最终威廉抛弃了第一个妻子和家庭。

这一切,对年轻的约翰伤害很大。让他失去了安全感,也给了他一个冷静的头脑,不能轻信任何人,哪怕是最亲近的人,也不能轻信。在日后的生活中,约翰始终冷静、警觉很少失误。约翰没有继承父亲的花花公子秉性,但母亲勤俭的美德在他的身上扎下了根。他一生中谨守“不俭则匮”的格言。

约翰十四岁时,就在克利夫兰(Cleveland)独立生活了。父亲为他找了一间木板房住,给了他一小笔钱,让他要自谋生路。这时的约翰还在克利夫兰中心中学上学。放学后,他常在街上闲逛。一天他和一位同学聊了起来。同学问:“约翰,你长大后干什么?”洛克菲勒毫不犹豫地说:“我要成为一个有十万美元的人。”几十年后,约翰成了世界上最大的石油商人,拥有的财富超过了十亿美元,他用自己的经营把少年时代的梦想放大了十万倍。约翰在克利夫兰中心中学中的一位同学马克•汉纳(Mark Hanna),后来成了联邦参议员,也是约翰在政界的同盟。

一八五五年,洛克菲勒中学毕业。他在克利夫兰找了几个星期的工作。洛克菲勒后来回忆道:“我去铁路公司、银行、批发商那儿找工作,我想干大事业。”同年九月二十六日,洛克菲勒在一家商行当上了簿记员。这是洛克菲勒个人日历中的纪念日,他的第二个生日。他说:“那是我生意的起点,尽管每周工资只有四美元。”洛克菲勒工作勤恳,并养成了对数字的敏感。除了簿记外,他还为商行的经营出主意。一次,商行进了一批大理石,开箱后发现有瑕疵,老板既沮丧又无奈。头脑灵活的洛克菲勒建议向运输公司提出赔偿。商行因此得到了两倍的赔款。从那时起,洛克菲勒得到了老板的赏识,工作第一年他挣了三百美元。三年后年薪到了六百美元。洛克菲勒知道他的贡献远不止这些,要求加薪到八百美元,被拒绝后,洛克菲勒断然离开了商行。

一八五八年,十九岁的洛克菲勒向父亲借了一千美元,加上自己的八百美元,与大他十岁的克拉克(Maurice B Clark)合办了一家谷物肉类公司。经营很顺利,第一年他们做了四点五万美元的生意,赚四千。第二年赚了一万二千美元,洛克菲勒得了一半。洛克菲勒做生意时信心十足,雄心勃勃,想方设法取信于人。克拉克很欣赏洛克菲勒,他说:“他极有条理,注重细节,不差分毫。他能取回属于我们的每一分钱。同时不让客人少拿走属于他们的每一分钱。”

一八五九年,德拉克上校(Colonel Edwin Drake)在宾夕法尼亚州发现了石油。成千上万的人像当年掏金热一样拥入宾州。宾州到处井架林立,原油产量一路飙升。克利夫兰的商人们也怦然心动,他们推举洛克菲勒去宾州油田实地了解情况。洛克菲勒来到宾州后,油田让他触目惊心:到处是井架、木屋、钻井和储油设备,乌烟瘴气,混乱不堪。这让洛克菲勒很不安,透过“繁荣”,他看到了危机。冷静的洛克菲勒没有急于回克利夫兰报告,而是在产油地住了下来,做进一步的考察。他每天读报,了解行情,倾听焦躁的石油商人的讲述,认真地作笔记,自己则一如既往地沉默不语。

经过一段时间的考察后,洛克菲勒回到了克利夫兰。他建议不要投资钻井,因为那里已有七十二座油井,日产一千一百三十五桶,但需求有限,油市行情必定看跌,这是盲目开采的结果。他劝大家,要创大业,必须等待,耐心等待是制胜的前提。不出洛克菲勒所料,“打先锋的并没有赚到钱。”疯狂地钻油,导致了油价一跌再跌,二十美元一桶的原油暴跌到十美分。钻油先锋们败下阵来。

三年后,原油一再暴跌,但洛克菲勒却认为进军石油业的时机已到。他与克拉克兄弟一起投资了四千美元,与英国人安德鲁斯(Samuel Andrews)合开了一家炼油厂。安德鲁斯是炼油专案,他采用了新技术提炼煤油,安德鲁斯——克拉克公司因此迅速发展。

二十出头的洛克菲勒,做生意相当老道。他让别人打头阵,然后看准时机,出其不意,后来居上。他很有耐心,在冷静观察后,才放手大干。洛克菲勒竭力说服克拉克利用废弃资源,克拉克予以反对。洛克菲勒对细节的关注不仅是为了积赚财富,他缩减开支,积聚资金,要占据更大的市场份额。洛克菲勒说“现在是扩张的好时机,这种机会不会持续太久。”但克拉克不想冒此风险。意见分歧导致公司解体。克拉克建议在合伙人中拍卖。洛克菲勒同意后,安德鲁斯决定支持洛克菲勒。两人都知道石油的前景广阔,拍卖时都不肯放弃他们的股权,叫价十分激烈。从五百美元开叫。洛克菲勒每次都毫不犹豫地出比克拉克高的价钱。到了五万美元时,他们都知道价格已大大超出公司的实际价值了。最后,洛克菲勒面不改色的叫出了七万二千五百美元的高价。克拉克丧气地说:“约翰,股权是你的了。”二十六岁的洛克菲勒赢了。在后来的回忆中,洛克菲勒说:“这是我平生的最大决定。”从此公司成了“洛克菲勒—安德鲁斯公司”,洛克菲勒开始了自己的石油事业。

洛克菲勒扩充了炼油设备,日产油量很快就到了五百桶,年产量过了百万美元。公司成了克利夫兰最大的炼油公司。初期的石油业,秩序十分混乱,生产过剩,质量差,竞争激烈,公司的前景并不看好。

在亚当•斯密(Adam Smith)眼中,市场是调配资源的一只“看不见的手”(Invisibale Hand)。斯密认为追求效用最大化的生产商和消费者的不协调行为,会因为市场中的一种看不见的力量的支配作用产生秩序和效率。洛克菲勒也相信“看不见的手”理论。但他认为,应该有一种可以掌控这只“看不见的手”的力量存在,这种力量甚至可能是一种超自然力量。在斯密那里,竞争是生产商提高效率的动力,是他们发明创新和保障价格公平的动力。斯密认为,银行的作用只是协调市场行为,而不该有别的行动,他曾担心商人们会不顾一切地改变竞争机制,阻碍自由的市场经济发展。

洛克菲勒对竞争毫无兴趣。他称,“自由竞争已过时了。”在洛克菲勒这里高效的机器必然带来垄断。洛克菲勒曾将商业联合类比于蒸汽机革命:“垄断会导致不良后果。但以此来反垄断,等于因为蒸汽机会爆炸而反对蒸汽机。蒸汽机是必须的,只要调整得相对安全就行。垄断也是必须的,只要将副作用降低到最小就行。”他对垄断有个有名的比喻:“只有除去早期过多的蓓蕾,玫瑰才能绽放得香气四溢,色彩逼人。”这是洛克菲勒的哲理,是对他历时数十载形成的绝对垄断地位的一个结论。

内战后的形势对洛克菲勒很有利。有机化学、化工、地理学及其它领域的进步,让石油工业技术取得了巨大进步。一八六五年,石油工业有了技术瓶颈问题:钻井技术来自采盐业。冶炼采用原始的烧煮、去杂流程来提炼汽油,而这一方面已没有很大的市场了。而煤油才真正有价值。提炼工艺简单,三、五万美元便可以建造大型提炼设备,这使洛克菲勒能够同其它公司竞争。炼油厂因此成倍增长,从油田沿着铁路线向克里夫兰、匹兹堡(Pittsburgh)和费城(Philadelphia)蔓延。

竞争限制了利润的增长。洛克菲勒认为,竞争意味着浪费。为什么克里夫兰要有那么多炼油厂呢?一家就够了,这样才会有高效和利润。洛克菲勒要改变这一局面。一八七零年,洛克菲勒找到了新的合作伙伴,他将洛克菲勒——安德鲁斯公司重组为标准石油公司(Standard Oil Company),资本一百万美元。

洛克菲勒对克里夫兰的炼油厂情况很熟,对炼油厂的生产成本的构成很清楚,炼油与运输的成本最初是三比一,炼油成本很快降低了一半。于是,洛克菲勒从运输成本着手来与对手竞争。他先一家家地造访了克里夫兰的炼油厂,他想和他们搞企业联合,以此来降低成本增加竞争力。同时暗示他们,他手中有降低成本的杀手锏。一八七二年的一天晚上,洛克菲勒请来了克里夫兰六家大炼油厂老板,对他们说:“我们要组织一家南方兴业公司(South Improvement Company),这是一家现成的公司,它在德州的休斯顿(Houston)注册,还没开张就因老板赌输了,要关闭。我们在这个公司名下,联合起来有两个好处:一、不用惊动政府;二、没人会知道公司的业务是石油。”接着,洛克菲勒拿出了他的杀手锏,一份与当时三家最大的铁路公司,宾州铁路公司(Pennsylvania Railroad),伊利铁路公司(Erie Railroad),和纽约中央铁路公司(New York Central Railroad)的合同。合同的内容是,铁路公司保证低运价,南方兴业保证运输量。客人们见到这份合同后,茅塞顿开。这是一个既能得利,又能打击对手的合同。于是,大家个个点头称是。洛克菲勒解释到:“这是个秘密协议,我们的利益来自运输过程。石油的主要消费市场在东海岸,在地理上,我们没有优势。要是我们不在运输上想办法,我们一定会被他们吃掉。这份协议是赢利的保证。”大家正在高兴之际,洛克菲勒又说:“此事能执行,并长久下去,有一个重要的前提,就是在座诸位必须保守秘密。我这里有一份有关保守秘密的协议,请大家看一下,然后再签下你的大名。”最后,洛克菲勒又请大家遵守约法三章:“一、不骑快马,不醉酒;二、不盖新房,不张扬;三、不让妻儿摆阔气。”

原来,一八七一年十一月三十日。洛克菲勒曾和宾州铁路公司总裁汤姆•斯科特(Thomas Scott)的特使结下盟约,让全国三家最大的铁路公司与一些大的炼油商结盟,以确保双方的利益。斯科特提议搞一家空壳公司,于是,就有了南方兴业和运输商的联合。

南方兴业成立后,很快就合并了克里夫兰的大多数炼油厂。但其中有一家炼油厂不愿意合并。于是,美国石油史上的一次有名的诉讼揭幕了。该厂的老板是巴科思夫人,在与洛克菲勒打交道的时侯,几乎失去了所有产业。美国各大报纸,对这一事件大肆宣扬。于是,东部石油集团利用这一形势,在纽约地方法庭控告洛克菲勒非法侵犯他们的利益。纽约地方法庭要求洛克菲勒出庭作证,开庭的那一天,法庭内挤得水泻不通。洛克菲勒身着西装,面无表情地站在证人席上。法官的第一个问题是:“你是否是南方兴业公司的老板或者是其主要负责人之一?”洛克菲勒与他的律师陶德(Samuel C T Dodd)早就商量好了,他将按陶德的暗示回答。洛克菲勒看了看陶德,说:“No!”所有听众和法官都大吃一惊。法庭登时沸沸扬扬。法官敲下木槌,让大家安静。法官再问:“你是否是南方兴业公司的老板或者是其主要负责人之一?”洛克菲勒再次答道:“No!”于是,法官又问了第二个问题:“南方兴业公司是否曾与铁路公司就石油运价签定过秘密协议?”洛克菲勒看了看陶德后,答道:“不知道。”法庭内又是一片嘘声。法官又问了第三个问题:“南方兴业公司是否收过铁路公司的回扣?” 洛克菲勒再次按陶德的暗示,答道:“不知道。”法庭上一片嘈杂,法官只好宣布退庭,下次将以伪证罪再次开庭。

几周后,再次开庭,这一次洛克菲勒没有出庭,只是派了陶德出庭。陶德为洛克菲勒做了辩护:当天法官在问洛克菲勒时,问的是南方(Southern)兴业公司,而洛克菲勒的公司是南方(South)兴业公司,因此洛克菲勒并没有作伪证。于是,关于洛克菲勒及南方兴业的诉讼就此不了了之了。有人揭露说:那位法官被洛克菲勒收买了,因为他在十五年后出任洛克菲勒基金会的主席,但此事一直没有证据。

标准石油的成立是美国近代史上的大事,大多数历史学家认为,标准石油的成立是美国从自由资本主义进入垄断资本主义的象征。一八七二年到一八七五年,标准石油收购了克里夫兰的二十二家炼油厂,匹兹褒的二十一家炼油厂。一八七五年,洛克菲勒完成了对巴尔的摩地区炼油厂的收购后,洛克菲勒开始对东部石油集团进行攻击。洛克菲勒的第一个攻击对象是帝国石油公司(Imperial Oil Company)。帝国石油公司老板普茨(Joseph D Potts),内战中曾任北军上校。帝国石油吸收了宾夕法尼亚铁路公司的投资,财力雄厚,还有运输优势。同时,普茨本人极有谋略,堪称洛克菲勒的对手。

两家公司的战争从一八七六年开始,洛克菲勒下令把标准石油的油价每加仑削减五美分。普茨跟着减价。洛克菲勒见状,下令再减五分,普茨紧追不放。普茨见减价战将无休止地进行下去,索性公开声明:“标准石油减价多少,帝国就减价多少。这是本公司的即定政策,决不动摇。”他同时通知帝国的零售商,标准石油减价的那一天,他们要在同一天减价,所有损失由帝国赔偿。

洛克菲勒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他命令把所有标准石油的油车漆成白底蓝条,并收买沿路个铁道的调度员,要他们一路放行,不得延误。普茨也不示弱,他立即下令把帝国的油车漆成白底红条,要调度员先放行帝国的油车。不久,普茨的油库着火,烧毁了几十万吨油。但标准石油也因事故损失了不少。

战事持续了两年,还是不见分晓。这时,洛克菲勒的运气来了。巴尔的摩——俄亥俄铁路公司举行了罢工,洛克菲勒亲自去见了宾夕法尼亚铁路公司老板斯科特,威胁道:“要是宾夕法尼亚铁路公司继续支持普茨的话,标准石油将用其全部财力把罢工工潮引到宾夕法尼亚铁路公司来。”斯科特最怕罢工,于是做了一个顺水人情,撤回了对普茨的支持。普茨闻讯大怒,一向沉着冷静的普茨这次失去了冷静,他亲自来到斯科特处与他理论。但斯科特和宾夕法尼亚铁路公司的股东们已打定了主意,普茨无力改变。当夜,普茨便一病不起。没多久,普茨去世。普茨死后,帝国石油的油厂、输油管、油车、油库、码头、船只等全部财产以三百四十万美元卖给了洛克菲勒,当时的人们估价,帝国石油的实际价值为一千三百四十万美元。

紧接着,洛克菲勒又对泰德华托输油公司(Tidewater Pipe Line Company)开战。泰德华托输油公司铺了一条从油田到大湖湖滨威廉镇(William Town)的输油管道。这对洛克菲勒是一个威胁。不打败这家公司,洛克菲勒就无法睡好。他花了四年时间,才搞定泰德华托输油公司。

洛克菲勒的战略是铺一条和对手平行的输油管。输油管必经巴容县,巴容县是泰德华托输油公司的势力,该县县议会很早就通过了一个议案,称除了已铺设好了的输油管之外,不得有新的输油管过境。对标准石油来说,这是一个难题。洛克菲勒亲自研究办法,最后从巴容县地图上找到了答案。他发现,该县最窄处只有两英里。于是,在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巴容县东北角,来了五百多名大汉,他们手执铁锹铁镐,一个劲地掘土挖沟,几小时后开出了一条大沟,接着把输油管埋入沟内,然后迅速填平。天亮时,工程完工,来人欣然而散。第二天,人们发现标准石油的油管已埋入巴容县境内。县当局准备控告洛克菲勒,但洛克菲勒早已做好了准备,他这次要先发制人。洛克菲勒向报界发表讲话:“县议会规定,除了已铺好的输油管外,不准其它油管过境,大家可以去现场参观一下,以断定标准石油的油管倒底是已铺设好的还是没有铺设好的。”这场官司自此自动消散。当然了,巴容县的议员们的好处是不在话下的。

接下来,洛克菲勒收卖了威廉镇的所有油库。这样,泰德华托输油公司必须直接灌油入船。没有油船时,石油就会白白地浪费,一个月内就会有上千万吨的损失。再下来,洛克菲勒收买了泰德华托输油公司股票,收卖到一定数量后,廉价抛售,结果泰德华托输油公司的信誉大跌。最后,洛克菲勒收买了泰德华托输油公司的部分股东,进行内部颠覆,制造内部纠纷,破坏其业务。

泰德华托输油公司老板坚持了四年,到了一八八二年,支持不住了,只好投降。于是,标准石油拥有了全美国百分之八十八点五的输油管道。标准石油改组,签署了公司委托协议,托拉斯宣告成立。标准石油的垄断地位得以确定。洛克菲勒宣布,将标准石油总部从克里夫兰搬到纽约珍珠街(Pearl Street)一百四十号。这个托拉斯协议将全部已公开发行并售出的标准石油股票转让给了包括约翰•洛克菲勒、威廉•洛克菲勒、弗拉格勒(Henry Flagler)、及阿契博尔德(John Dustin Archbold)等九位受委托管理人,而股东得到的是一张张一百美元面额的信托证书。受托管理人被授权解散那些股份公司,同时在各州成立标准石油的子公司。这一新组织既无名称,又无特许证,它只是一种信托而已。洛克菲勒以此方式掌控着他的石油帝国。

一八八二年,标准石油的煤油进入中国市场。

一八八二年九月四日,托马斯•爱迪生(Thomas Edison)在华尔街(Wall Street)二十三号,JP•摩根(J Pierpont Morgan)的公司里扳动开关,用电灯照亮了摩根的办公室,电灯取代煤油灯的前景对洛克菲勒的石油帝国构成了直接威胁。年末,全美石油交易市场在曼哈顿成立。自此,投机商左右价格的力量开始和标准石油抗衡。

一八八三年,俄国煤油充斥欧洲市场,标准石油在欧洲市场的市场份额下降。

一八八五年,标准石油总部迁至百老汇大街(Broardway)二十六号。洛克菲勒创立了公司委员会制,标志着洛克菲勒由创业型企业家转化为分析型的管理者。这时,洛克菲勒赢得了“美国史上最伟大的工商管理者”的称号。学术界和实业界公认洛克菲勒在现代公司制度的形成中的举足轻重的地位。一八八六年,标准石油把北美大陆划为十一个营销区域。同年,标准石油创建了天然气托拉斯,洛克菲勒是其最大的股东。人们这样评论洛克菲勒:“他虽然高高在上,清白无辜,却主宰着同各地官僚的肮脏交易。”

洛克菲勒在纽约第五大道买了一所新式住宅。每天去百老汇大街二十六号上班。他每天在那里与标准石油的大员们共进午餐。这些人中,有他的弟弟,威廉•洛克菲勒,为人和蔼沉稳。还有亨利•H•罗杰斯(Henry H Rogers),私人投资家,臭名昭著的投机家。当然还有弗拉格勒,标准石油的久经考验的斗士。阿契博尔德,当他保证戒酒后,在公司内的地位上升的很快。奥利弗•佩恩(Oliver H Payne),标准石油的司库,其父亨利•B•佩恩(Henry B Payne)后来成了俄亥俄州的参议员,并和马克•汉纳走的很近。洛克菲勒坐在查尔斯•普拉特(Charles Pratt)的边上,普拉特年长于他,因此洛克菲勒让他坐首席。当大家议论时,洛克菲勒总是静静地倾听,偶尔插一二句话,发表一下自己的看法。这些人被称为“标准石油帮”,他们个个都是超级富豪。就连让人望而生畏的威廉•范特比尔特(William Vanderbilt)都对这些人十分悸弾,他说:“这些人比我强的多。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精明能干的人。我不相信,通过任何一州或所有州的立法,或者任何其他方式能将这批人压下去。这无法办到!他们总是跑在你的前面,你们看好了,我说的没错。”

一八八五年,五月,俄亥俄西北部的莱玛(Lima)地区发现大片油田,但原油含有大量的硫化物,使其煤油有异味。一八八六年,七月,洛克菲勒请来了著名德裔化学家赫尔曼•弗拉西(Herman Frasch),为他解决莱玛石油的问题。这时,标准石油面临着一个两难的境地:其一,相信弗拉西的能力,买下俄亥俄与印第安那交界处的大片土地;其二,冒着损失大量财富的风险,等弗拉西完成了他的实验再做决定。洛克菲勒再次显示出了超人的远见与胆量,他对这一地区的原油下了大注。但是,以普拉特为首的一伙人并不赞成此举。为此,洛克菲勒自己拿出了三百万美元。

自负的弗拉西外号疯狂的荷兰人,一位典型的科学怪人。他身材矮小、脾气暴躁,内战后移居美国。一八七零年代,洛克菲勒把他带到克里夫兰。弗拉西在克里夫兰干的相当出色,他用石蜡做原料为英国蜡烛厂商制造了一种新的蜡烛原料。还为克里夫兰的口香糖大王威廉•怀特(William White)生产出了一种新型口香糖原料。一八八七年二月,弗拉西的氧化铜去硫法在处理莱玛原油的问题上取得了成功。弗拉西的成功不但维护了洛克菲勒作为石油业预言家的声誉,还为洛克菲勒和标准石油带来了令人眩目的巨额利润。同时,还极大地提高了科学家在石油工业中的地位。因为莱玛的巨型炼厂的出现,洛克菲勒关闭了克里夫兰地区的炼油厂。

一八八七年,当标准石油完全控制了石油业之后,许许多多的普通人人对它巨大的规模、强取豪夺的手段和不可阻挡的发展势头惊骇不已,它是一切令人不安的重塑美国的力量之象征。托拉斯是以私有企业为基础的工商体制产生出的规模巨大的联合体,这些联合体反过来对自由放任的个人主义产生了威胁。以托拉斯为代表的现代工业不但威胁着小企业,而且其势力超过了政府,成为美国社会最强大的力量。与此同时,托拉斯也成了一种邪恶的专制体制,从而威胁到了民主制度本身。《世界》周刊猛烈抨击托拉斯:“当十九世纪即将结束之际,……读者公正的目光会惊奇地发现……美国居然容忍了最为庞大、最为凶残、最为厚颜无耻、冷酷无情和贪得无厌的垄断企业存在,听任它把自己与国家紧紧地绑在一起。”这一年,反对铁路歧视性待遇的《州际商业法》(The Interstate Commerce Act of 1887)在国会通过,它规定了铁路联营和拿回扣非法,并建立了一个管理委员会。标准石油在公开场合下表示欢迎这一法案,并保证不再接受回扣。

一八八八年,标准石油成立了第一个海外分支机构——英美石油公司(Anglo-American Oil Compaby)。同年十月十三日,莱玛煤油上市。从莱玛炼油厂的实验室开始,标准石油在所有的炼油厂内都建立了实验室。这是洛克菲勒把标准石油转变为现代工业组织所采取的一个方法:稳步地应用科学技术来确保公司的发展。

洛克菲勒从不做微观管理,尤其是克里夫兰之外的业务,他依赖于自己精心挑选的助手,“我在幕后,是你们的第五个轮子。”在提高效率降低成本的过程中,洛克菲勒没有解雇职员。当时,很多大企业都会发生罢工、骚乱、甚至流血事件,而洛克菲勒的标准石油却格外平静。这是洛克菲勒限制竞争的后果;造成钢铁业、铁路行业、煤炭业动荡不安的主要因素,是生产商的竞争。价格的大幅下降在铁路运输业、钢铁业和采矿业中,转嫁为工人的收入减少,由此引发了大罢工,但洛克菲勒从未遇到价格下降这种难题。

洛克菲勒同雇员的良好关系反映了他的经营哲学,“在标准石油公司里,每个部门的领导都会得到明确的指令,绝对公平地对待每一位员工。”他说,“这一政策被很好执行时,罢工就不会出现。”《纽约大世界》的一名毫无偏见的记者证实了洛克菲勒说的劳资关系:“无论是现在和过去,这里从未没有出现过罢工和停工现象。”考察公司后,记者说,“这是因为员工待遇高,和对员工的关心造成的。”洛克菲勒鼓励自己公司的雇员购买标准石油的股票,使员工们有了股东意识。

面对标准石油的组织效率,很少有对手能够长久维持下去。一些意志坚强的人设法拥有一个更为专业的市场,但在一八八零年代末,标准石油几乎垄断了英国的全部石油业,英国炼油能力的百分之九十到百分之九十五在标准石油手里。

但洛克菲勒没有止步不前。他曾这样对他的管理人员说:“先生们,我们的数据显示,美国百分之九十三的炼油业在我们手里,我们不要去想这个百分之九十三,而应集中精力去对付剩下的百分之七。”这个故事并不真实。洛克菲勒很清楚,消除最后竞争的成本极高,在政治上也会有坏影响,而且会激起公众对标准石油垄断的反感。剩下的炼油厂对他并无大碍,留着他们更好。

一八八八年,是美国大选年,共和党和民主党都在施政纲领中严厉谴责托拉斯。在全国上下一致的反托拉斯的呼声中,洛克菲勒认为自己“除了告诉全世界我们是怎样成功之外,”别无隐私。同时,洛克菲勒还频频在杂志中露面,但也被约瑟夫•普利策(Joseph Pulitzer)的《世界报》作为托拉斯巨头而公诸于世。在一片批评声中,洛克菲勒接受了政府的调查。

标准石油给了美国公众一个至关重要而又自相矛盾的教训:如果对自由市场放任自由的话,其结果可能是可怕的不自由。竞争性的资本主义不会在自然状态下存在,他必须由法律来加以限制。不受约束的市场往往会造成垄断,至少会造成不健康的集中,因此政府有必要对市场进行干预,以保证竞争的优越性得以充分发挥。这一点在一个工业发展的初期尤为重要。今天这一观念已深植于美国的法律之中了,不过在洛克菲勒生活的时代,这是一思想才刚刚冒头。

一八八九年三月,一直被病魔缠身的洛克菲勒的母亲伊莱查(Eliza Davison Rockefeller)得了中风,半身瘫痪。在她生命最后的十天里,约翰和威廉都放下了工作守在她的身边。三月二十八日,她平静地死去了,享年七十六岁。同年,标准石油成立了生产委员会,以确保原油供应。该委员会两年内共支出二千二百万美元。六月,印第安那标准石油公司(Indiana Standard Oil Corp)成立,每日出产原油三万六千桶。这一年,洛克菲勒个人净资产达一亿五千万美元,每小时赚进七百五十美元。是美国有史以来最富有的人。

一八九零年,洛克菲勒开始了石油业中前所未有的大并购。标准石油吞并了联合石油公司(Union Oil Corp) 和其他三家大型炼油公司,控制了宾州和西弗吉尼亚(West Virginia)州的三十万英亩土地。洛克菲勒成了石油业中中令人敬畏的头号大地主和生产商。五月,俄亥俄(Ohio)州首席检察官D•沃森(D Watson)向俄亥俄州最高法院控告俄亥俄标准石油公司的垄断行为,要求解散标准石油。官司持续了两年,一八九二年三月二日,沃森获胜,俄亥俄州最高法院裁定标准石油必须放弃托拉斯协议。标准石油平静地接受了这一裁决,籍此改组了公司。三月二十一日,洛克菲勒主持改组大会,全体一致通过解散托拉斯。于是,百老汇大街二十六号的执行委员会成员摇身一变成了二十多家分公司的总裁。新泽西(New Jersey)的标准石油成了新泽西标准石油公司,等等。这二十几家公司在华尔街上市时,股票大受欢迎,不到一年,过去标准石油的股东们又增加了几十亿美元的资产。

从某种意义山来说,洛克菲勒简化了反托拉斯法起草人的工作。他的经商生涯始于工业发展的初期,当时现代工业刚刚起步,无章可循。由于游戏规则没有法律化,洛克菲勒和他同时代的实业家们在激烈的商战中制定了这些规则。洛克菲勒以他一向的细致周到,储备了无所不有的反竞争武器。他想出了一切能想出来的办法来限制贸易、控制市场、压制竞争。那些制定反托拉斯法的立法人员就是通过研究他的生涯来制定一个全面的反托拉斯法。

一八八零年代,标准石油低估了反对者争取民众支持的能力。一八八八年大选中,格罗夫•克利夫兰(Stephen Grover Cleveland)和本杰明•哈里森(Benjamin Harrison)都对托拉斯进行了猛烈抨击。很多州制定了反托拉斯法,国会发给了议员们十六份议案,其中俄亥俄州参议员,前参院财政委员会主席,约翰•谢尔曼(John Sherman)在一八八九年十二月提出的一项议案,被国会批准了。标准石油被当作是有待解决的典型案例。一八九零年七月二日,哈里森总统签署了《谢尔曼反托拉斯法》。该法规定阻碍商业发展的托拉斯和联营企业为非法,对违反该法者最高处以五千美元的罚款或一年监禁。美国第二十七任总统威廉•霍华德•塔夫脱(William Howard Taft)认为,标准石油是反托拉斯法得以通过的主要原因。反托拉斯法让其倡议者十分失望,它含义模糊、漏洞百出。它宣布通过行业公会进行合作的行为非法,迫使许多公司合并,以遏制行业的产能过剩,这导致了进一步的集中,违背了该法的初衷。作为该法的打击对象,标准石油的坚不可摧的力量并没有因为反托拉斯法而改变。在以后的很多年里,《谢尔曼反托拉斯法》成了一纸空文,大型企业还是象以前一样自行其事。洛克菲勒并没有因此而感到烦恼,他从不在生意上怀恨别人。他非但没有被反托拉斯法搞的惊慌失措,还在一八九一年支持谢尔曼竞选连任。

一八九一年,洛克菲勒控制了绝大部分的莱玛油田,和全美国四分之一的了石油生产。洛克菲勒还和荷兰皇家石油(Royal Dutch)公司、壳牌(Shell)公司平分了亚洲市场。

邓嗣源:现代民主的奠基人——纪念洛克诞生三百八十年

洛克,英国哲学家,生于1632年,死于1704年。他的著作流传至今,已有三百多年,却仍然能使当代追求真理者从中得到启示;他的很多话语,虽然说的是逝去久远的事件,却好似在对当今社会现实作出评论和指点。作为他的读者,不得不惊叹他的思想所及竞是如此深远。

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起,洛克及其思想,在中国曾长期被作为批判对象;相反的,与洛克针锋相对的法国人卢梭,却被誉为“民主的奠基人”。这种颠倒事实的状况,直到“改革开放”以后才逐渐有所纠正,被掩埋数十年的这笔人类智慧的宝藏,正开始让中国民众亲眼目睹它的光芒。

洛克思想中像金子般闪亮的部分,是他的政治哲学(即《政府论》)。是洛克,第一个系统阐述了现代民主理论的基本理念,是洛克,第一个设计了现代民主政体的基本框架。如果说,洛克的一些观点,在他之前早已有人陆续提出过,那么应该说,只有到了洛克那里才被联结起来,组成一个思想的体系。所以,我们可以毫不犹豫地将“现代民主的奠基人”这一桂冠奉献给洛克。

一,洛克所处的时代背景

在洛克生活的那个年代,英国社会的政治、经济、宗教等矛盾趋于尖锐,连续不断发生混乱动荡,各种政治力量反复较量,在众多矛盾中起着主要作用的,是国会(议会)和君主争夺权力的斗争,其结果是,确立了君主立宪政体。从下面列出的重大事件中,可以看出当时这一历程:

1628年,议会通过了限制王权的权利情愿书。次年,国王查理一世解散议会。1640年,国王因发生苏格兰人起义,为筹措军费召集议会,遭议会中的资产阶级、新贵族议员抵制,他们要求进一步限制王权,查理一世再次解散议会。半年后,又被迫重开议会,通过《三年法令》,削减王权,增加议会权力。1642年,查理一世举兵讨伐国会,挑起内战。1645年,克伦威尔率军战胜国王军队。1646年,查理一世成为国会的阶下囚。1648年,保皇党与苏格兰军队同盟,挑起第二次内战,克伦威尔率军击溃之。1649年,查理一世被当众处决,议会通过取消上院(贵族院)、废除君主制的决议,又宣布英国为共和国。1653年,克伦威尔解散国会,成为“护国公”,共和制被推翻,实施军事独裁专制。1658年,克伦威尔逝世,蒙克将军率军回伦敦,与亡命法国的查理.斯图亚特达成协议,并于1660年让其登位,成为查理二世国王。1685年,查理二世去世,其弟继位即詹姆斯二世。1688年,议会中的“辉格党”及“托利党”议员发动“光荣革命”,废黜詹姆斯二世,推举其女儿玛丽及其丈夫威廉为英国女王及国王,1689年,订立“权利法案”,主要内容有:国王不得干涉法律;没有议会同意,国王不得征税;人民有向国王请愿的权利;人民有配带武器以用以自卫的权利;人民有选举议会议员的权利;国王不得干涉议会言论自由;国王必须定期召开议会等。由此确立了君主立宪制的基础。

1666年,34岁的洛克认识了沙夫茨伯里伯爵,后为伯爵治病,并搬进伯爵府中居住,作为其助手和秘书。沙夫茨伯里伯爵是英国国会中反对国王查理二世的“辉格党”领袖,1672年曾被指派为大法官。从此,洛克就被卷入国会与国王之间反复争斗的旋涡中心。1675年,沙夫茨伯里伯爵政治失势,洛克离开英国去法国旅行。1679年沙夫茨伯里伯爵的政治情势好转,洛克回到英国。1683年,洛克被怀疑参与刺杀国王的事件,于是逃亡荷兰,专事写作。光荣革命时返回英国,随即整理文稿并出版,作为一座丰碑的《政府论》就此问世,不但轰动当时,更是流芳数百年。

二,洛克写作《政府论》的目的

在当时英国的政治斗争中,洛克站在国会一边反对国王,但他写作《政府论》的目的,不只是为了反对查理二世,他有更宏大的志愿,他要创建一种新的政治理论,与君主专制政治理论针锋相对的理论,他要设计一种新的政治体制,与君主专制政治体制针锋相对的体制,他要为人类造福。

也许在现代人看来,君主专制政治理论已经不得人心,可在洛克之前的漫长岁月里,维护君主专制政治的理论层出不穷。洛克十分痛恨绝对的专制的权力,十分痛恨为绝对权力提供依据的理论。在洛克看来,这种理论宣扬“一切政府都只是强力和暴力的产物,人们生活在一起乃是服从弱肉强食的法则”;这种理论“奠定了永久混乱、祸患、暴动、骚乱和叛乱的基础”;这种理论怂恿“统治者的野心和奢侈”,让其毫无限制地滥用权力、侵害人民。

有破才有立,洛克首先要批判这种理论。他选中罗伯特.菲尔麦爵士及其著作为对象,他把此人称为“绝对权力的拥护者和崇拜者”,他把此人的理论体系归结为一句话:“一切政府都是绝对君主制,他所依据的理由是:没有人是生而自由的。”菲尔麦爵士费尽心机论证,君主享有的绝对权力是神权赋予的,君主对臣民拥有生杀大权,任何人生下来就在君主的绝对统治之下,没有反抗统治者和选择政府的自由。

洛克在《政府论》上篇,逐一批驳了“神授绝对君权”理论的一系列观点,在《政府论》下篇,他提纲挈领地写道,“世界上的统治者”和“世界上的一切政府”,要想从菲尔麦爵士这类理论中得到“一切权力的根源”之依据,已经“成为不可能了”,那么,“一切权力的根源”在哪里?洛克指出,他将在下篇阐述“一种关于政府的产生、关于政治权力的起源和关于用来安排和明确谁享有这种权力的方法的说法。”所以,洛克为这部(下篇)金子般闪亮的著作设计的副标题,正是:论政府的起源、范围和目的。

洛克的目的,是要回答一个根本性的问题:“权力的根源”在哪里?洛克告诉人们:“权力的根源”在于人民;洛克还要回答一个重要问题:如何制约权力?如何防止和制止统治者滥用权力?洛克告诉人们:依靠人民的力量,依仗“人民的权力”;人民,作为众多分散个体的集合,如何形成“人民的权力”?洛克要为人民设计一种政治体制,告诉人民一套方法,如何联合起来成为整体的方法,如何实施“人民的权力”的方法,如何“安排和明确”统治者和政府的方法。

或许可以这么说,洛克的目的,是要创建一种关于“人民”与“统治者和政府”的关系之政治理论,是要设计一种让“人民的权力”与“政府的统治权”妥善配置构成国家的政治体制;如他所说,“这一切都只是为了公众福利”,是为了保护每个人的“自然权利”即天赋人权。

三,洛克政治理论的基本理念

洛克的政治理论是由若干理念编织而成的,其中主要的基本理念是:

其一,什么是国家、政府和统治权:

洛克写道:“政治的或公民的社会,其形成的情形是:处在自然状态的任何数量的人们,进入社会以组成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置于一个有最高统治权的政府之下。”这段话讲到“人们”、“国家”、“政府”和“统治权”,“人们”就是指“人民”。这段话的意思是说,国家由人民组成,组成国家的人民设立政府,政府拥有统治权,人民则置于政府的统治之下。统治权,即国家的最高权力,即政府拥有的权力,洛克又称之为政治权力,他说政治权力就是制定法律的权力,以及使用共同体的力量(全体成员的共同力量)执行法律和抵御外来侵害的权力。

其二,国家、政府和统治权的起源:

国家既然是由人民组成的,那么,人民是怎么组成国家的?洛克写道:“构成共同体并使人们脱离涣散的自然状态而成为一个政治社会的,是每个人同其余的人所订立的协议,由此结成一个整体来行动,并从而成为一个单独的国家。”他还写道:“政治社会都起源于自愿的结合和人们自由地选择他们的统治者和政府形式的相互协议。”意思是说,国家是由人民“自愿结合”并“相互协议”而组成的,该协议的主要内容是对“统治者”和“政府形式”作出决定,人民在作出决定时,有“自由选择”的权利。

其三,国家、政府和统治权的目的:

人民是众多个体的集合,这众多的个体为什么要出于“自愿的结合”而组成国家呢?洛克写道:“人们联合起来成为国家和置身于政府之下的重大的和主要的目的,是保护他们的财产。”这里提到“财产”,他还写到:“同其他人协议联合组成为一个共同体,以谋他们彼此间的舒适、安全和和平的生活,以便安稳地享受他们的财产并且有更大的保障来防止共同体以外任何人的侵犯。”这里也提到“财产”,洛克所说的“财产”,不只是指资产钱财,他说这是指“他的所有物,即他的生命、自由和财产”,指的是“他们的生命、特权和地产,即我根据一般的名称称之为财产的东西。”洛克还反复指出:“人类一出生即享有生存权”,“所有的人生来都是平等的”,“我们是生而自由的”,由此可见,洛克所说的“财产”,就是指生命权、自由权、平等权、财产权等等,是作为人而拥有的平等的自然权利,即“天赋人权”。总之,人民之所以要“自愿的结合”而组成国家,是因为出于共同的需要,即保护每个人应该享有的“人权”,也就是说,国家、政府和统治权的产生,都起源于保护人权的共同需要,建立国家、设立政府、树立统治权的目的就是保护人权。

那么,为什么必须在“联合成为国家和置身于政府之下”之后,才能保护人权呢?那是因为,要防止和制止来自社会内部及外部的侵害,单靠任何个人力量是远远不够的,必须依靠由人们联合起来形成的整体的力量。当人们联合成为一个整体,组成国家、设立政府以后,让政府拥有统治权即制定和执行法律的权力,这样才能形成“一种确定了的、规定了的、众所周知的法律,为共同接受和承认为是非的标准和裁判他们之间一切纠纷的共同尺度”,这样才能推出“一个有权依照既定的法律来裁判一切争执的知名的和公正的裁判者”,并且“可以使用全体成员的共同力量”,只有这样,才能形成整体的力量,从而能够有效地防止和制止来自社会内部及外部的侵害,达到保护人权的目的。

其四,政府和统治者的权力范围:

洛克极其痛恨绝对的专断的权力,为此,他把如何限制政府和统治者的权力,作为其政治理论的重要内容之一,他写道:“他们的权力,在最大范围内,以社会的公众福利为限。这是除了实施保护以外并无其他目的的权力。”这是洛克在原则上规定了政府和统治者的权力范围。具体地说,洛克写道:“应该以正式公布的既定的法律来进行统治,这些法律不论贫富,不论权贵和庄稼人都一视同仁,并不因特殊情况而有出入。”这就是说,政府的统治必须以法律为依据,而且,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不允许任何人超越法律,把个人的意志强加于他人。这也就是洛克提出的、现代称之为“法治”和“宪政”的思想。

其五,多数原则

人民是众多个体的集合,这众多的个体虽然为了保护人权而有着共同的需要,但他们互相之间存在着利益的纷争和意见的分歧,而且,如洛克所说,“人类天生都是自由、平等和独立的”,谁也没有权利把自己的利益和意见强加于他人。那么,他们之间如何达成一致遵循的协议呢?他们如何在“自由的选择”之后形成共同的决定呢?洛克告诉人们:“当某些人基于每个人的同意建立一个共同体或政府时,他们因此就立刻结合起来并组成一个国家,那里的大多数人享有替其余的人作出行动和决定的权利。”这里提到了按大多数人的意见作出决定的原则,即“多数原则”。为什么必须确立这一原则?洛克说:“当某些人基于每人的同意组成一个共同体时,他们就因此把这个共同体形成一个整体,具有作为一个整体而行动的权力。”接着,洛克说,只有遵循“多数原则”,才能形成“作为整体而行动的权力”,这是为什么呢?他说:“因为如果大多数不能替其余的人作出决定,他们便不能作为一个整体而行动,其结果只有立刻重新解体。”

洛克所说的“作为一个整体而行动的权力”,这个“权力”就是“人民的权力”,分散的、平等的、自由的、独立的个体,如何形成“人民的权力”?只有一个好办法,即在协商的过程中一律遵循“多数原则”以达成共同决定。洛克十分重视“多数原则”,把它看作是让人民结成整体、形成“人民的权力”的唯一的好方法,他写道:“这样,而且只有这样,才会或才能创立世界上任何合法的政府。”的确,要建立合法政府,“这样,而且只有这样”,捨此别无选择。

通过暴力和欺骗建立起来的政府,决不是合法的政府,因为这种政府是暴力斗争中取胜的一方建立起来的;因为这种政府的统治权靠一部分人剥夺另一部分人的权利而维持,不是由全体社会成员共同推举的;因为这种政府的统治必定导致不满、反抗和争斗,从而如同洛克所说,“奠定了永久混乱、祸患、暴动、骚乱和叛乱的基础”。只有让每个社会成员“自由、平等、独立”地参与到设置政府的活动中来,自由地选择“统治者和政府形式”,最后按照多数原则作出决定,实施“人民的权力”并授权政府行使统治权,只有这样做,才是和平地、合法地设立政府的唯一办法。

当专制独裁的暴政横行之时,人民有权通过暴力革命来推翻它,但是,推翻旧政府以后,必须按照上述“唯一的办法”来设置新的政府,否则,用任何其它方法设立的政府,都不是合法的政府。可见,按照洛克的思想,必须区分清楚:革命是一回事,设立政府是另一回事;革命可能是非暴力的,也可能迫不得已而使用暴力,但成立合法政府,只能通过全体社会成员平等参与、共同协商、按多数原则作出决定的办法,这是唯一的途径,唯一合法的、和平的途径。

其六,“人民的权力”和“政府的统治权”的关系

如何看待这两种权力的关系,是现代民主理论中极其重要的内容,不过,这一点被众多学者忽略了。而洛克对此给予十分的重视,他在《政府论》的最后,再一次郑重地阐述了这两种权力的关系,以此作为全文的结束。

虽然洛克说到,政府行使的统治权包括立法权、执行权、军事权及对外权等,但他认为立法权是最高权力,所以在论述“人民的权力”和“政府的统治权”的关系时,洛克谈的是“人民的权力”和“立法权”的关系。他写道:“立法权既然只是为了某种目的而行使的一种受委托的权力,当人民发现立法行为与他们的委托相抵触时,人民仍然享有最高的权力来罢免或更换立法机关”,但是洛克随后又写道;“人民的这种最高权力非至政府解体时不能产生。”

所谓“政府解体时”是指什么情况而言?洛克写道:人民“规定他们的立法机关的期限,使任何个人或议会只是暂时享有这种最高权力,或如果掌权的人由于滥用职权而丧失权力,那么在丧失权力或规定的期限业已届满的时候,这种权力就重归于社会,人民就有权行使最高权力。”另外,洛克还写到,如果政府滥用职权、侵害人民,而且使用暴力压制人民,则人民有权使用暴力推翻已经不合法的政府。

这里应该指出,在洛克的论述中,我们应该深刻领会到一种理念,即:任何权力都是相对的、有限的。没有绝对的、永恒的权力,要坚决抵制一切把权力绝对化、无限化的说法。不论是人民的权力还是政府的权力,都是相对的、有限的,必须规定两种权力行使的范围和时间,只有这样,才能将这两种权力妥当地配置组合,从而建立良好的稳定的社会和国家,让人民享受安全而有序的共同生活。

根据洛克的论述,这两种权力的关系是:人民的权力先于政府的权力,政府的权力来源于人民的权力,人民的权力产生政府的权力,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政府的权力一旦合法地产生,人民虽然保留着最高的权力,但不再行使,人民必须接受政府的统辖和治理,服从政府的权力,这也正是人民设立政府的初衷,只有当政府因滥用职权侵害人民的时候,或按规定必须更换政府的时候,由人民行使其权力。

三百多年的历史事实,让现代人得到一个教训,正是在关于这两种权力的关系的看法上存在误解,造成了民主观念上的某些混乱,也使得民主化道路经历了曲折的弯路,关于这一点将另文再加探讨。

其七,关于自由与平等

追求平等和自由,是人类共同的理想,但是人们应该追求什么样的自由和平等?洛克对于“处在社会中的自由”和“处在政府之下的人们的自由”,是这样论述的:“应有长期有效的规则作为生活的准绳,这种规则为社会一切成员所共同遵守,并为社会所建立的立法机关所制定。这是在规则未加规定的一切事情上能按我自己的意志去做的自由,而不受另一人的反复无常的、事前不知道的和武断的意志的支配;如同自然的自由是除了自然法以外不受其他约束一样。这种不受绝对的、任意的权力约束的自由,对于一个人的自我保卫是如此必要和有密切联系,以致他不能丧失它,除非连他的自卫手段和生命都一起丧失。”由此可见,洛克从两个方面来论述个人的自由,一是应该受到的限制和约束,二是不该受到的限制和约束;或者说,一是受法律(由“社会所建立的立法机关所制定”)的限制和约束;二是不受绝对的、任意的权力的限制和约束。如果有人认为“洛克式的自由”是指“不受约束的自由”,或指“约束下的自由”,那都是对洛克的片面理解。

洛克认为的“平等”是什么?他写道:“虽然我在前面说过,所有的人生来都是平等的,却不能认为我所说的包括所有的各种各样的平等”接着,他指出他所谓的“生而平等”,不包括“年龄和德行”、“才能和特长”、“关系和利益”等方面的平等,然后,他明确地指出“与本文有关的那种平等”是什么:“即一个人对其天然的自由所享有的平等权利,不受制于其他任何人的意志或权威。”这里洛克又一次强调了“不受制于其他任何人的意志或权威”的平等权利,如上所说,这也正是洛克所说的自由权利。可以认为,洛克所说的平等,就是指自由权利的平等。

人类应该追求怎样的自由和平等?按照洛克的思想,可以用两句话来说明:一句是“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另一句是“不受绝对的、任意的权力的约束”。如果在法律面前做不到人人平等,就必然导致对自由权利的压制;如果出现“绝对的、任意的权力的约束”,就必然导致对平等权利的摧残。在洛克思想里,从法律的意义上而言,自由与平等是一致的,没有对立和冲突,就像同一张纸的两个面。如果有人认为,自由与平等有冲突,或“自由高于平等”,那是与洛克的思想相违背的。

洛克所建立的民主政治理论和他所设计的政治体制,正是为了实现这种自由与平等的理想。没有民主理论和民主政体,自由与平等的理想只是空谈。

三,洛克设计的民主政体的基本框架:

洛克根据自己所创建的理论,试图设计某种良好的政治体制,或者说,要对“安排和明确谁享有权力的方法”提出若干建议,以便让人们“自由地选择他们的统治者和政府形式”。

所谓政治体制,主要是指政治权力的结构和形式,虽然洛克认为“随着各国习惯和组织的不同而互有差别,要把它们一一细述是不可能的”,而且洛克也没有提出某种固定的模式,但是,从洛克的论述中可以看出,他提出了一个带有原则性的框架。

任何政体都都涉及以下问题:有哪些政治权力?政治权力如何产生?各种政治权力按何种关系构成某种政治体制?这些权力按何种方式行使?从洛克的论述中可以看到,他认为,一个国家的政治权力包括“人民的权力”和“政府的统治权”,政府的统治权包括立法权、执行权、对外权、军事权等。他提出,人民通过定期的自由选举的方式行使“人民的权力”,选出若干代表组成议会即立法机关,议会行使立法权;政府、议会一旦成立,人民的权力仍然保留着但不再行使,由政府统辖和治理国家;议会的成员应规定任职期限并定期改选;执行权分属其它人和机关,但受立法机关的统属并对立法机关负责;议会定期召集会议行使职权,执行机关则日常行使职权,还兼有其它政府权力……等等。洛克的以上这些构想,形成了一个政治体制的基本框架,现代民主国家的政治体制,正是在这基础上不断加以改进、充实而形成的。

为了进一步了解洛克的构想,有必要着重地引述以下两个方面的有关论述。第一个方面是关于“定期更换政府”。洛克论述道:“立法机关或它的任何部分(这应该是指上下两院——笔者注)是由人民选出的代表组成,他们在一定期间充当代表,期满后,仍恢复臣民的普通地位,而除非重新当选,就不能参与立法机关,那么,这种选举权也必须由人民在指定的时间或当他们被召集参加选举立法机关时行使。”他认为:“如果在有些政府中,立法权属于一个经常存在的议会(指不改选的议会——笔者注),或如同在专制君主国那样归一个人掌握,这样就会有危险。他们会认为自己具有不同于社会其余成员的利益,因而会随意向人民夺取,以增加他们的财富和权势。”所以,在他的构想中,议会应该定期改选,或者说,他主张定期更换统治者和政府。洛克关于政治体制的这一构想,具有里程碑意义,它指明了一条最能有效地限制政府权力的途径,那就是动用“人民的权力”。通过定期的选举,按照法定程序把分散的人民动员起来,组织起来,行使“人民的权力”,这是制约政府的最巨大的力量。“法治”和“分权”,当然也是制约政府权力的重要途径,但定期选举、定期更换政府,是最有效的途径。现今那些总统的候选人及其团队,在选票统计结果公布前是那样焦燥不安、坐立不定,而在公布的一瞬间,输赢双方立即呈现出冰火两重天的场景,也许有了这种经历的政治精英们,才会更加深刻体会什么是“人民的权力”,才会更加深刻体会尽心尽职和滥用职权将会遭遇什么结果。

第二个方面是关于“分权”、“限权”。他写道:“如果同一批人同时拥有制定和执行法律的权力,这就会给人们的弱点以绝大诱惑,使他们动辙要攫取权力,借以使他们免于服从他们所制定的法律,并且在制定和执行法律时,使法律适合于他们自己的私人利益,因而他们就与社会的其余成员有不相同的利益,违反了社会和政府的目的。……所以,立法权和执行权往往是分开的。”他又写道:“立法权和执行权分属于不同的人”,接着特别指出:“一切有节制的君主国家和组织良好的政府中都如此”。

“定期更换政府”及“分权制”,是洛克设计政治体制时十分注重的两个方面,其目的,明显是为了制约政府的统治权,防止和制止政府滥用职权,不过二者有所不同。“定期更换政府”是动用“人民的权力”来制约政府权力的途径,因而也是制约政府权力最有力、最有效的措施,也是“民主”的真正的实质所在;如果有人对于“人民的权力”有任何的轻视、漠视或动摇,就很难相信他还是一个现代民主的信奉者。有的学者总想要向人们论证,说什么“自由高于民主”,或者说“宪政高于民主”;同时却有意无意地贬低民主,或者有意无意地回避“人民的权力”;他们忘记了,消去了“人民的权力”,民主就成了空话,人民追求自由、平等的理想就成了幻想,这是对洛克思想的曲解。

还必须指出的是,在论述“对权力的制约”时,洛克进一步强调,权力之间应该相互制约,他写道:“除了基于明文特许和委任而获得的权威之外,没有别的权威,而且它们都对国家中的其他某种权力负责。”也就是说,任何权力都不能是绝对的,任何权力都必须是有限的,各种权力之间必须互相制约、互相负责,不论是“人民的权力”还是政府的权力,不管是立法权或是执行权,都是如此。洛克十分痛恨绝对的、专断的权力,他想尽办法,要在时间上、范围上、相互关系上等多个方面限制权力,促使统治者和政府尽心尽职,让抱有不同利益和意见的社会成员和谐相处,建设安全有序的公共生活。

四,洛克理论的不足:

对于洛克所处的那个时代来说,他的理论是比较激进的。但用现在的眼光来看,从总结历史经验的角度去看,他的理论尚有不足。这主要是指,洛克对于社会的竞争、分化以及导致矛盾冲突的状况,没有给予足够的关注。这当然不是洛克的过错,乃是历史的局限和当时社会实践的局限造成的。

洛克一再强调,政治的目的,建立国家、设立政府、树立统治权的目的,是保护“财产”,即保护人权。但是,历史的教训是,在不受制约的情况下,所有大权在握的政府都不可避免地会滥用权力、侵害人民,背离了政治和政府的目的。于是,如何制约政府的统治权,就成为政治领域的首要问题。洛克思想的主要部分,就是解决这个问题,现代民主理论和民主政体的第一个贡献,就是找到了制约政府的有效途径,确立了制约政府的法规制度。

那么,在确立了制约政府的政治体制以后,保护人权的目的是否就一定能够达到了呢?历史的事实告诉人们,并非如此。可以以美国为例,美国在按照洛克的理论和设计,于十八世纪建立民主国家以后,在相当长的时期里,有一部分美国人,由于种族、性别、财富、教育程度等等的差别而受到歧视和压制,这种显而易见是侵害人权的现象,直到二十世纪才开始有所缓和,被歧视、受压制的人们的自由平等权利,才开始逐步地得到保障。将近二百年间,美国社会矛盾的激化多次造成社会性的混乱、动荡,甚至暴发了全国性的内战。

如今回顾历史,人们能够清楚地看到,在美国的民主政体初步建立起来以后,民主化进程才刚刚开始,除了坚持制约政府权力的法律制度以外,民主政体还面临着一个更为艰难的任务,即如何防止和制止社会成员之间的相互侵害,而这也正是当初建立国家、设立政府的目的。只是由于产生了政府和统治者滥用权力侵害百姓的现象,才使得防止和制止政府的侵害成为政治领域的首要问题,当人们找到妥善处理的途径以后,人类社会终于能腾出手来注重于有效防止和制止社会成员之间相互侵害的实践。

如今回顾历史,人们还能够清楚地看到,如何有效防止和制止社会成员之间的相互侵害,这是人类社会始终难以摆脱的一个巨大而复杂的难题,否则,像美国这样的国家,也用不着耗费二百年的时间和种种代价,才得到使人民基本满意的结果。社会成员之间个别的、孤立的侵害事件,虽然多如牛毛、层出不穷,但只要政府尽心尽职,凭借严明的法律和公正的裁决,还可以保持社会的安定,不至于酿成社会性的混乱。但是,由于社会的竞争和分化而产生的矛盾,则是不同的阶层、不同的民族、不同的团体、不同的党派之间产生的矛盾,如果处理不当趋于激化,将导致社会性的动荡和灾祸。美国的历史告诉人们,如果不在政治体制上进行改革,不继续推进民主化进程,社会矛盾的调和是不可能得到好结果的。

美国用了近两百年的时间,对建国初期基本成型的民主政体进行了改革。上文说过,政治体制就是指政治权力的结构和形式,所以说,政体的改革就是指权力结构和形式的的改革、调整。具体地说,就是经过改革,“人民的权力”之构成发生了重大的变化,建国初期那些还没有享有平等自由权利的人们,那些深受歧视和压制的人们,如今都拥有了平等的自由的政治权利;他们凭借自己的政治权利,在“人民的权力”的构成中,形成了一支不可忽视的力量,能够按照自己的意志“自由地选择”统治者,迫使政府和政治精英们关注他们的利益和诉求,使他们有可能免受歧视、压制和侵害。政治体制改革的成果是,“人民的权力”的结构改变了,“人民的权力”更强大了,民主的根基更坚实而牢固了,社会分化及其矛盾更为缓和了,社会也就更趋于安全有序。

虽然,洛克对于社会的竞争、分化以及导致矛盾冲突的状况,没有给予足够的关注;虽然,洛克对遭受歧视和压制的人们,没有倾注足够的关怀;虽然,洛克把如何处理社会分化及其矛盾的一大难题留给了后代,但是他毕竟为后代准备好了精神的物质的武器,那就是现代民主的基本理论和民主政体的基本框架。在这样的基本框架里,被歧视、被压制的人们的抗争,才能最终受到社会各界、特别是有良知的精英们的同情和支持,他们追求平等和自由的理想最终得以实现。想当年,马丁•路德•金1963年8月23日在华盛顿林肯纪念堂发表的著名演讲“我有一个梦想”时,他说:“我梦想有一天,这个国家会站立起来,真正实现其信条”,这信条是什么,就是洛克所说的,“人人生而平等”,“人人生而自由”。

这里还得提一下洛克说的一段话,这段话也许容易被人们忽略,他说:“人们参加社会的理由在于保护他们的财产;他们选择一个立法机关并授以权力的目的,是希望由此可以制定法律、树立准则,以保卫一切社会成员的财产,限制社会各部分和各成员的权力并调剂他们之间的统辖权。”请注意,这里提到“社会各部分”和“各成员”,谈到要“限制权力”,“调剂”权力,这似乎说到了如何解决社会矛盾的问题,但遗憾的是,洛克并没有在这一点上予以深入阐述。

美国的民主化进程表明,民主理论及民主政体,不能仅仅停留在限制政府权力的层次,还不可避免地要进到调和社会分化及矛盾的层次;民主理论及民主政体,不但能妥善配置各种政治权力而趋于平衡的状态,而且能妥善地调和各阶层的矛盾冲突而趋于平衡的状态;现代民主理论及民主政体的第一个贡献是找到了制约政府的有效途径,第二个贡献则是构筑了缓和社会矛盾的基本条件。这一切,之所以能够实现,是因为坚守住了民主的真谛:让每个公民都切切实实地拥有平等的自由的政治权利,让每个公民切切实实地成为“人民的权力”的一份力量。

认为只要建立了民主制度,就能一劳永逸地天下太平,这是幼稚的想法。坚守民主真谛的努力不容丝毫懈怠,民主化的进程不能停止,因为企图阻挠或瓦解民主进程的思想和势力是永远存在的。社会竞争永不停止,社会分化无法消除,社会矛盾永远存在。总有那么些人,喜好持强凌弱,改不了歧视并侵害他人的本性;也总有那么些人,喜好假扮救世主,煽动弱者穷人的不满而走极端。这两种人最喜好绝对权力,最向往专制独裁,最看不起大众,他们当中的“哲学家”会炮制出种种所谓“先验的”、“永恒的”、“绝对正确”的理论来遮人耳目,迷惑大众,他们无时无刻不在等待时机,准备推翻民主政体,抹掉“人民的权力”,把人民当作羊群,任意驱赶或宰割。

五,纪念洛克的意义何在

长期以来,很多学者都说洛克是自由主义的奠基人,或自由主义宪政的创始人,这种说法当然是有道理的(如果对自由主义宪政给予恰当定义的话)。问题是,其中有些学者还有意把自由主义和宪政跟民主对立起来,并且贬低民主,说什么“民主和宪政有张力”,“宪政高于民主”,“自由高于民主”等等;他们从来不提“人民的权力”,就好像洛克从来就没有提出过“人民的权力”似的,或者,好象要人们忘记“人民的权力”似的;他们把古希腊的民主、卢梭的“人民主权”、“单纯的民主”等等杂货,跟洛克的民主理念混在一个蓝子里,根据自己的需要拎出一个胡乱发挥,让人们跟他们一样产生错觉:民主是一个多么混乱的概念……。

所以,很有必要再次温习洛克的原著(特别是《政府论》下卷),再次加深对洛克思想的领会。请再次、仔细地阅读这一著作吧!洛克从著作的标题里以及文章的开头,就点明了主题:“权力的根源在哪里”?文章的大部分篇幅就是论证:权力来源于人民,以及“统治权”怎样产生于“人民的权力”;全文的结尾,再一次总结性地强调“人民的权力”跟“统治权”的关系;洛克所反复论述的这一切,正是现代民主理论的核心内容,只要没有偏见地阅读洛克的原著,是很自然会得出这一结论的。

为什么要讨论“洛克理论的不足”呢?因为,正是这点不足,后来被法国人卢梭抓住、利用、加以发挥,并且创建出一套假民主真专制的理论,在诸多基本理念上与洛克针锋相对,高喊“铲除不平等”,主张“遏制私有制”,煽动和迷惑大众,对后代产生了巨大影响,以至人类社会民主化的进程,在进入二十一世纪后,尚处在阻力重重的状态。

如今,世界各国不约而同地出现了贫富差距拉开的趋势,人们对贫富差距的警示性数据似乎已经麻木,这是一个值得警惕的现象。上文提到的那些“喜好持强凌弱”的人,“喜好假扮救世主”的人,“最喜好绝对权力、最向往专制独裁”的人,可能会利用这种趋势,或者让政治成为财富的奴婢,或者让金钱成为人权的替代品,或者让“自由”摧残平等,或者让“平等”压制自由……。万变不离其宗,他们追求的的只是绝对的权力,根本不理睬洛克所说的“人民的权力”,他们只想实现自己的野心,心底里藐视洛克所说的:政治的目的就是保护人权。

洛克的著作流传至今,已有三百多年,却仍然能使当代追求真理者从中得到启示;他的很多话语,虽然说的是逝去久远的事件,却好似在对当今社会现实作出评论和指点。作为他的读者,不得不惊叹他的思想所及竞是如此深远。为此,写作此文。

Saturday, March 17, 2012

李遥: 沸沸扬扬七十年的传言--巴达霍斯屠杀的宣传和真相

作者:李遥
1936年10月27日,《马德里之声》刊登报道,说两个多月前的8月15日在巴达霍斯(Badajoz)发生了一场大屠杀,文中写道:“亚桂(Juan Yague)中校占领了巴达霍斯……把没发一枪一弹的战俘当做左派集中在斗牛场。在那里组织了一个盛大节日,……看台上坐满了上层骑士、慈爱的贵妇人、靓丽的小姐们、圣路易的少爷们、长枪党和革新党的追随者们、庄重的教士们、身穿长袍目光谦卑的神父和修女们。在这样华美的场面,架起了机枪。号角响了,牛入场的门开了,在八月的炎炎烈日下,人群涌入沙场,他们是巴达霍斯的自由主义者,共和派人士,社会主义者,共产主义者和工会成员。他们中间有青年,有儿童,有男女老少。他们惊恐地哭喊怒骂,……当他们看见机枪,知道他们将被杀害,他们想退回,但是门关了,身后是枪柄和刺刀,他们只有等死。亚桂在看台上,旁边是他的副手卡斯特宏……只见亚桂举起一只手,掏出白手帕,机枪响了。”(转引自毕欧-莫阿《内战的传说》)

关于“机枪扫射屠杀”的人数,左派的说法从1500,4000,8000,一直到9000。


【西班牙巴达霍斯斗牛场】

这就是西班牙共产左派沸沸扬扬了70多年的“巴达霍斯大屠杀”。在关于西班牙内战的无数谎言中,这大概是最耸人听闻的了。

2010年出版了一本书,题为《巴达霍斯大屠杀的宣传和事实》,三位作者分别是弗朗西斯科-比罗-奥尔蒂斯(Francisco Pilo Ortiz)、莫塞斯-多明戈斯(Moisés Domínguez)和费尔南多-德拉-伊格莱西亚(Fernando de la Iglesia)。他们用了四年时光,翻阅了半个世界的档案,所查阅的资料遍及瑞典、俄罗斯、美国、哥伦比亚、英国、法国、意大利、墨西哥、葡萄牙、澳大利亚、德国等多个国家。值得指出的是,他们并非职业史学家或记者、作家,但是他们的认真严肃、保持中立和忠于史实的精神,是许多带着派性和个人偏见“按需取材”的学者所没有的。这本著述援引史料的记载,做了认真的核实和对照,对报道的虚构和不实之处层层解析,用事实做出令人信服的纠正,成为迄今为止信息最全面立场也更为公正的考察。

巴达霍斯--西班牙内战的第一个战略目标

巴达霍斯是西班牙西南部比邻葡萄牙的城市,它和另一个城市卡塞雷斯(Caceres)同为埃斯特雷马都拉省的省城。攻占巴达霍斯是1936年7月18日军人政变起事后确立的第一个战略目标。当时没有估计到战争的长期性,认为只要迅速控制局势、尽快占领首都马德里,就能制止把西班牙引向苏维埃共产主义的左派革命。为此佛朗哥利用德国援助的飞机,建立空中桥,往返直布罗陀海峡,把在非洲的军队运送到本土南端,继而向北进军,与此同时北部的莫拉将军率部南下,双方预期在巴达霍斯会合,然后向马德里挺进。由于卡塞雷斯已经响应起义,故只要拿下巴达霍斯,全省就置于起义军队控制之下,那样可打破人民阵线政府军的防线,使北方和南方的军队在8月会合成为可能,并使人民阵线政府陷于孤立。这就是巴达霍斯对政变军方所具有的重要战略意义。

读到这里,不难意识到,这里谈的是战争,所以必须分清战死和屠杀。

胡安-亚桂(Juan Yagüe)中校的军队共有三千兵员,三十门大炮(有说外加约500长枪党人)。军中有750名摩洛哥士兵,勇猛强悍,亚桂的贴身卫士也是摩洛哥人。配合他的还有阿森西奥(Asensio)、特亚(Tella)和卡斯特宏(Castejón)三名中校,他们的任务是尽最快速度开到马德里,为此必须把巴达霍斯建成稳固的根据地。*


【胡安-亚桂将军和省长迪亚斯-德-里亚尼奥(Díaz de Lia?o)在1939年】

人民阵线方面在巴达霍斯的主要是民兵,他们既无训练亦无经验,最致命的是士气低下,如当年的一位女民兵所描述的那样,有老小妻儿的都不愿意送死,逃逸频繁,纵有六千民兵,却毫无战斗力,结果损失惨重。而起义军队是训练有素的正规军,进展十分迅速,途经许多村镇一路顺利拿下,仅少数城池有民兵抵抗,但每一次都以速战决胜。这样,从8月5日到8月14日,在阿森西奥、特亚和卡斯特宏三支队伍的配合下,亚桂率部12天行军250公里,一路消灭了所有试图抵抗的人民阵线军队,征服十多个城镇,到达巴达霍斯。

8月14日,亚桂率部进入巴达霍斯的时候,看到一副奇怪的景象,在这个由“忠实于共和国”的人民阵线所领导的城市里竟然看不到一面共和国的旗帜,到处飘扬的都是革命红旗,曾是天主教会驻地、已被人民阵线占据的埃皮斯克帕尔宫大门上竟也挂着红旗。所以亚桂中校在8月15日入城庆典上的讲话中带头高呼“共和国万岁!”此举含义颇深,表明军人政变的初衷不是反对共和国,更谈不到“背叛”,政变是针对马克思共产主义革命。作家巴拉甘-兰查洛(A. M.Barragán-Lancharro)在网刊上公布了1936年8月15日的《ABC》报和国家《官方通报》,上面赫然记载着亚桂及其部下在入城典礼的讲话中带头高呼“西班牙万岁!共和国万岁!军队万岁!”的消息和字句。这位作家并且撰文称:“政变军人最初的口号里就有‘共和国万岁’,而且直到8月中旬使用的都是共和国的三色旗。巴达霍斯的事实证明,攻占巴达霍斯的军政当局都是忠实于共和国的,但这一事实被某些史学家(这里显然是指左派史学家--作者)遗忘了。”

人民阵线派的态度与此相反。1936年7月21日的《官方通报》上,刊载了议会长纳尔西索-瓦斯克斯(Narciso Vázquez)的演讲,他的结束语是“人民阵线的共和国万岁”,而不是“宪政共和国万岁”。这是左派的一贯立场,给共和国加上了派性,把共和国据为己有,把所有不是人民阵线的国民都排除在共和国之外,当作对立面。这完全是左派斯大林主义专制的自然流露。还应该指出的是,大量的史料和史实确凿无误地表明,斯大林的追随者,工社党和共产党的根本目标并不是共和国,他们并不稀罕共和国,他们真正的目的是利用共和国的合法性做跳板,发动革命转而建立苏维埃式的无产阶级专政的社会主义国家。这里不妨再举一例证实:在一本回忆共产党总书记伊巴露丽的书里,坦承无政府组织全国劳动联盟和工社党在马德里太阳门广场集会高喊:“打到资产阶级共和国!苏维埃共和国万岁!”

反佛朗哥派把西班牙的问题归咎于1936年7月18日的政变,从不敢正视政变的政治和社会原因,对于他们来说,军人政变罪大恶极,于是左派各党追随斯大林实行红色恐怖的罪行都因此而成为合法,甚至一笔勾销,好像7.18前西班牙人民都很幸福美满。事实上却完全相反。据共和国时期曾担任巴达霍斯省长的官员称:那里庄园里的猪得到的照料都比人要好。1934年议会保守派领袖希尔-罗布雷斯执政时计划投资十亿比塞塔进行农业改革,但是受权力斗争所阻,未得执行。

据《巴达霍斯大屠杀的宣传和事实》的作者之一、弗朗西斯科-比罗-奥尔蒂斯(Francisco Pilo Ortiz)称:1936年8月初,“国民军一路斩杀一路救助了一个月来被民兵酷刑折磨虐待毒打的人们,这类救援在有的地方来得太迟了,民兵已经逃跑,在逃跑之前把一些人活活烧死。”

双方战事的结果:人民阵线有6000民兵,阵亡750人,伤、俘和失踪共3500人。国民军3500兵员,阵亡44人,伤141人(据维基百科)。

现场目击者--马里奥-内维斯的报道
马里奥-内维斯(Mario Neves)是关于巴达霍斯事件的现场目击者,应该是没有争议的证人,内维斯当时年仅24岁,刚从法律系毕业,在葡萄牙日报任记者。

他和另几位葡萄牙记者从8月11日就在西葡边境的卡亚等待准许入境采访,但是共和派当局拒绝他们入境,因为那些日子整个城市变成了地狱,居民不敢出门上街,人民阵线的民兵纷纷逃亡,在逃跑之前烧杀抢掠,他们显然不愿意外界知晓这些恶行。几位记者在边境目睹飞机轰炸,听到隆隆炮响,但是不能前往。当国民军拿下巴达霍斯后,内维斯等几位记者立即得到国民军当局批准入境采访。


【1936年8月15日的巴达霍斯斗牛场。--马里奥-内维斯摄】

8月14日,内维斯人在葡萄牙的埃尔瓦斯(Elvas)听说巴达霍斯斗牛场发生大屠杀,入境第二天,即8月15日立即前往斗牛场。内维斯报道说:“我们立即赶到斗牛场,看到那里停着人民阵线的军车,大部分都已毁坏。边上有一辆战车,注册牌上写着‘人民阵线’。这个地方被轰炸过几次,沙地上还有几具尸体。这里那里还有一些没有爆炸的炸弹。这样就很危险,也很难做更细致的勘察。”

第二天,消息仍然盛传,于是他再次到斗牛场:“我们去了那里,目的是核实传闻。费了些周折,我们终于获准进入斗牛场。那里有几十个俘虏等待发配,但是这个场地和昨天我们看到的没有区别,这使我们得出结论:传言没有根据。那些被毁的机动车也依旧是昨天的那些,昨天令我们震撼的那几具尸体还在那里,尚未撤走。”

这段文字和他于1936年8月15日拍摄的斗牛场的照片都刊登在1936年8月17日葡萄牙的《消息日报》上。也就是说,15和16日两天,内维斯和另一些记者两次亲临斗牛场,看到的是同样的场景,没有什么节日,而且显然,在一触即爆的炸弹围绕下用机枪扫射进行大规模的枪决看来是难以做到的。

从8月15日,他开始给里斯本日报发消息,他对事件做了第一手报道:街上、民兵队部和墓地都有成堆的尸体,出于卫生防疫的考虑被浇上汽油焚烧。他还实地查看了圣-胡安公墓,因抵抗国民军而战死的民兵的尸体都被运到那里:由于正值酷暑,气温高,尸体多,不及一一下葬,出于防疫考虑,决定火化。

内维斯写道:“从10小时前,火就一直燃烧……在一块40平米的面积里,躺着300具烧焦的尸体……边上是30具着平民装的尸体,对面是23具国民军士兵的尸体,他们被机关枪的猛烈火力杀死……墓地的门口,一辆卡车卸下从别处收来的四具尸体。”

从这些细节可以看出,内维斯所描述的恐怖场景都是他亲眼所见,他甚至注意到穿军服还是便服,是共和军还是民兵,并分别计数。但是他从来没有说过1500具尸体,更没有说过4000。

内维斯在其著述《巴达霍斯的屠杀》(1986)中,客观记叙了在巴达霍斯发生的战役,提到双方都有伤亡,记录了国民军进城伊始毫不犹豫地打死几乎所有的反抗者,也指出头两三天内国民军对战俘也毫无怜悯,不仅枪毙俘虏,一些逃跑被抓回的也被枪毙。(这种情况几天后才得到纠正)。

内维斯的一次关键采访是会见了亚桂中校,其中的两句话对了解巴达霍斯事件具有重要意义:

内维斯问:“那枪毙的情况呢?有人说是2000。”

据内维斯报道的原文的说法:亚桂中校惊讶地看着他,回答:不会那么多吧。比罗分析道:“这说明,内维斯向读者传达的信息是,中校知道有枪决的情况,但是也知道没有两千这么多。当时缴获的步枪有3000支,还有几挺机枪和几门大炮。”


【巴达霍斯墓地的民兵尸体。摄影R.布鲁托】

8月18日,法国电影摄影师雷内-布鲁特(Rene Brut)偷偷拍下墓地场景,据他估计约有300具尸体。而据人民阵线政府的省长、奉命守城的伊德丰索-普格登格拉斯-彭瑟-德-列昂(Ildefonso Puigdengolas Ponce de León)上校的回忆录记载,在抵抗国民军的守城战中死去275人。这个数字与摄影师雷内-布鲁特估计的300人基本相符。此外,据民政统计,至1936年底,死亡人数是 500到1500。

《巴达霍斯大屠杀的宣传和事实》的另一个作者、莫塞斯-多明戈斯援引了见证人卡斯特尔维尔侯爵(Castellvell)的讲述,他是这样说的:“假如一个阿斯图里亚斯(1934年十月革命发源地--作者)的工人刀剐一个神父那很正常,要是不这样做反而不正常。亚桂将军拿下巴达霍斯,登上卡车讲话,说,在斗牛场里的不是右派。他登上卡车说,在斗牛场里的是我们的人,在斗牛场外面的是冲着我们的人来的,所以摩洛哥兵手持尖刀冲出斗牛场,结果是一场肉搏……”。

此外还可以参考国民军8月14日给佛朗哥和莫拉将军的电报。电文称:“今日十三点半进入巴达霍斯,在强大堡垒工事反抗下打退敌人,至敌方伤亡及被俘众多,俘虏中有指挥守城的中校以及指挥官。……在梅里达市,特亚中校指挥的部队令敌方部队纷纷逃生,伤亡和被俘众多。……敌机在梅里达被机关枪击落……”

电报中所称“众多”被左派变成数字,从2000到4000直到8000。

由此可以说明,所谓8月15日在巴达霍斯斗牛场举行盛大节日的说法是虚构的,而在那里枪决了2000、4000,甚至8000红党分子的说法都是任意夸张。

1982年,内维斯重返旧地,拍摄了一部纪录片。在片中,他仍然坚持1936年的说法。但是主持人却援引谣传的说法,甚至说在斗牛场的枪决持续了一个月,然而,事实上那时候亚桂将军早已不在巴达霍斯了,他的任务是火速进军马德里。

如毕欧-莫阿所言:“由于长期以来播种煽动的仇恨,许多人宁愿相信那些谣传。把它们当作支持自己派性观点的论据。”幸亏内维斯拍下的斗牛场的照片保留至今,幸亏留有法国电影摄影师雷内-布鲁特的影像记录,根据数位研究人员的考证,巴达霍斯事件的死亡人数不超过500。

谣言的始作俑者--雅克-贝德特

据比罗-奥尔蒂斯(Pilo Ortiz)和莫塞斯-多明戈斯(Moises Dominguez)考证:谣言始于法国《时代》记者雅克-贝德特(Jacques Berthet)。他是内战初期被斯大林主义共产党活动家威利-姆森伯格(Willi Münzenberg)发展的,其任务是专门替人民阵线做宣传。

当时在巴达霍斯的外国记者有比利时的,法国的和葡萄牙的,这几个记者称“在圣-胡安广场看到80具尸体”,而雅克-贝德特称看到300,其他记者估计巴达霍斯事件在巷战中战死的和被枪决的,总共不超过500人,而贝德特说“1500”。

贝德特写于7月27日的报道中说:“和许多外国报道相反的是,巴达霍斯的局势完全平和,自从革命以来一直忠实于政府,只是在两三处偏僻地方发生了流血事件和大批搜捕嫌疑犯。”事实是,人民阵线民兵劫持关押了数十名右派并把他们杀害,这不能简化为“两三处地方的流血事件”,到8月8日,被人民阵线定为反革命而杀害的已经达到300多人;所谓被逮捕的嫌犯,其中不仅有君主派人士和少数长枪党人,还有数千共和派人士。这就再次表明左派是斯大林革命派,而不是共和派,前面已经援引了他们的目标是“打到资产阶级共和国,苏维埃共和国万岁”。

当时,民兵的行动肆无忌惮,驾车兜圈到处搜捕右派并投入监狱,而贝德特却在报道中说:“生活继续无变化。我们只是看到,众多的共产党民兵穿着工作装手持步枪背着子弹在街上巡逻,行使警察的职能。”

人民阵线残酷折磨长枪党人,不断威胁他们如果不喊共产主义万岁就要杀死他们。但是,他们任凭毒打折磨,死时都高喊“西班牙万岁!”(据A-M-巴拉甘-拉查洛)。

一个名叫费力西亚诺-桑切斯-巴力加(Feliciano Sánchez-Barriga)的长枪党人被害,贝德特在报道中只一笔带过。真实情节是,“ 他在母亲家里洗了澡,出来时碰上了几个民兵,这几个民兵认出了他便跟踪他。他试图摆脱,想走进一家商店躲避没有成功,他继续走,……民兵用猎枪朝他射击,他受了致命伤,被送进医院,第二天(7月23日)不治而亡。而杀人犯当众炫耀,说那里流了法西斯的血。”( 据1996年访谈阿古斯丁-卡兰德-桑切斯-巴利加?Agustín Carande Sánchez-Barriga?)。

贝德特臆造假新闻称:“59名西班牙难民被葡萄牙当局交给亚桂中校的军队枪毙”。然而实际上这些人在西班牙境内,并不在葡萄牙避难。为此葡萄牙当局于1936年8月20日把贝德特驱逐出境。

从共产主义活动家那里领命的贝德特,与当地人民阵线的高官保持关联,所以他的报道不实不是出于偶然或者无知,而是蓄意。

仅凭听说而作的报道--杰伊-艾伦

谣传的另一个制造者和传播者,是美国《芝加哥论坛》报记者杰伊-艾伦(Jay Allen),他于事发9天之后来到巴达霍斯,第二天便写了一篇报道,题为《恐怖之城巴达霍斯屠杀4000人》(《Matanza de 4000 personas en Badajoz, Ciudad de los horrores》),同时,文章注明发布时间地点是“艾尔瓦斯,葡萄牙,8月25日”。

他写道:“从8月14日巴达霍斯陷落已经9天了。起义军已经离开那里。从新闻学的角度来说,9天已是很长时间,巴达霍斯已经是历史了。但是……我还是去了。”这说明,他自己也知道,他的消息来源都仅仅是“听说”。但是,由于他的标题和内容都如此耸人听闻,很适合左派的口味和需要,他们更愿意援引他的版本,结果身为目击者的内维斯的报道却被有意忽略了。杰伊-艾伦的版本带上了明确无误的政治立场:“数千共和国民兵、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者,因为保卫共和国和反击将军和地主而被杀害。”他的报道中充满了“人们说”,例如“…… 凌晨4点他们被带进斗牛场,那里机枪等着他们。人们说,第一晚,血流……那里杀了1800男女。”这一说法和前面目击者内维斯亲眼看到的完全不同,但是,轮到读者,站在派性立场上人们很容易按照自己的倾向来选择信息。

他还说:“数百名逃亡到葡萄牙的人被退回去送死,从那时起,每天枪决50-100人。摩洛哥士兵和军团兵抢掠他们。最悲惨的是,葡萄牙的国际警察违反国际法,把逃走的共和国民兵退回去,然后被起义军枪决。”从前面贝德特的被驱逐,已经表明这纯属造谣。

杰伊-艾伦的报道中也有几行字承认左派的红色恐怖:“我知道,在另一边,也发生了许多恐怖事件。在围攻战中,每天枪毙六七个右派。……阿尔门德拉列霍斯村(Almendralejos)的右派们被钉上十字架,浇上汽油,活活烧死。我认识的人们看到了烧焦的尸体。我知道,他们死了很多,几百,几千,死在复仇者手里。”假如这样的左派记者都能够承认己方的罪行,足见实际情况该是多么可怖。

巴达霍斯面积有1470平方公里,当时人口有四万出头。假如按照左派传言的屠杀数字,等于全城的成年男子几乎都被灭绝了,而实际情况完全不是这样。根据比罗的考查,民兵中的大部分都得以逃生。

杰伊-艾伦的文章是在葡萄牙的埃尔瓦斯(Elvas)写的,是从同逃到那里的人的谈话中听来的。例如他说到:教堂的塔顶一角“被炮弹毁坏”,守城的民兵“被烟熏死和被枪击而死”。据三位作者的考证,这些都是臆造的,因为教堂根本没有遭到过炮击或轰炸,这些情节发生在另一个城市,阿尔门德拉列霍,而不是巴达霍斯。此外他说8月23日那天还看见熊熊火光,还把数字夸大到4000,说280名国民军士兵只有22个幸存,实际上该支队阵亡24人,先遣队佩雷斯-卡瓦耶罗指挥的第16连战死人数最多,为11人。他所说的有1800男女被杀,是从法国记者雅克-贝德特发表在《时代》的报道里抄来的。他本人的报道8月25日传到芝加哥,但是8月30日才见报。这表明,假如是事故性的失实完全有时间修定,没有这样做显然是有意的,他和贝德特一样也是人民阵线的宣传员。他们的这些说法和马里奥-内维斯亲眼所见完全不同,马里奥两次在斗牛场现场,第二次有雅克-贝德特陪同,然而贝德特并没有修正他的夸张说法,假如没有内维斯的图片为证,谣言恐怕会是“任人信口开河”了。

关于杰伊-艾伦是否到过巴达霍斯,有两种意见,一种认为根本没有到过巴达霍斯,另一种说法是“他在巴达霍斯,但是只是听说,什么也没看见”。例如何塞-马里奥-阿尔梅洛(Jose Mario Armero)在他的《内战期间的外国记者》(1976)里称:杰伊-艾伦写的报道都是根据听说的,他什么也没看见,只是听说。总之,研究考察的结果有足够的证据显示,无论杰伊-艾伦是否到过巴达霍斯,他的报道都是谎言和伪造。

杰伊-艾伦是一个十分热心的共和派,据他的儿子迈克回忆说:“西班牙共和国战败的那天,是我一生中最悲哀的一天,我的父母不可接近,好像魂不附体,沉浸在痛苦压抑中。我觉得,我父亲得抑郁症是从那天开始的。”由此,杰伊-艾伦的个人感情和政治主张严重影响了其报道的中立性、客观性和真实性,就不足为怪了。

其他记者的说法

据莫塞斯-多明戈斯考证,当时进入巴达霍斯的记者,电影摄影师和图片摄影师有20多人。据一个名为拉法埃尔-富恩特斯(Rafael Fuentes)的人的说法,他所确认的有五名外国记者,前面已经提到的有:葡萄牙《里斯本日报》的马里奥-内维斯(Mario Neves),法国新闻电影摄影师雷内-布鲁特(René Brut),法国《时代》的雅克-贝德特(Jacques Berthet),《芝加哥论坛》的杰伊-艾伦(Jay Allen)。另外还有:哈瓦斯通讯社的马塞尔-丹尼(Marcel Dany),美国《先驱论坛》的约翰-T-怀特克(John T. Whitaker),以及一个没有确认姓名的美联社记者。

人民阵线左派反复引用和宣传的,是美国记者约翰-怀特克(John T. Whitaker)说,亚桂将军对他说了这样一段话:“我们当然杀死了他们。您以为怎么?我会带着4000红党俘虏一面行军前进去打红党?或者把他们留在巴达霍斯让这个城市再度沦陷在红党手中?”但是,在1936年的报纸上找不到这次采访,它出现在约翰-怀特克1943年出版的《我们不能逃避历史》(P.113)一书中,并且由H-R-苏斯沃斯(Southworth)在其1963年出版的《佛朗哥的战争的传说》(P.123)中引用了这段话。由于没有史料做证据,一些人认为是臆造,另一些人,即人民阵线派宁愿相信是事实。西班牙一个叫埃斯皮诺萨的派性“史学家”把死亡人数说成7000,据史学家毕欧-莫阿考证,那是把在战场上战死的和在其他年份死去的人加在了一起,他这样做显然是蓄意的。

关于巴达霍斯事件,西班牙共和派政治家和记者作家胡利安-苏佳萨戈伊迪亚(Julian Zugazagoitia 1899-1940)有这样的评说:“假如把责任归咎于亚桂将军(当时是中校)我不知道有什么根据,我了解亚桂的政治立场,我很怀疑他是这样的屠杀的责任者。我觉得它可能是国民卫队的几个负责人干的,他们败给了共和派,共和派饶了他们的性命,而他们却积蓄了魔鬼般的仇恨,我不认为亚桂有责任,他应该帮助我们搞清,是谁屠杀了那些年复一年为我们的面包提供小麦的人们。”

莫塞斯-多明戈斯在查阅史料时发现了一条线索,两个澳大利亚人。

他们是学生,贝西尔-吉和比尔-希皮尔特,都只有20岁出头,1936年6月27日他们获准在西班牙境内停留3个月。他们来到美酒鲜花的世界西班牙,考察葡萄酒的酿制工业。但是他们听到的是马德里的枪击,闻听了君主派领袖议员卡尔沃-索特洛被谋杀的事件。


【贝西尔-吉(Basil Gee左)和比尔-希皮尔特( Bill Seppelt)在马德里市中心 (摄于1936年7月12日) 】

他们的旅行屡经风险:在马德里咖啡馆吃饭时汽车被撬行李被偷光,后来干脆连车都被偷掉,找回来的时候轮胎全被扎破。一日,给比尔擦皮鞋的人收到一个小包,四周人群见状立即散开,令比尔意识到那小包是炸弹,他一把夺过来扔出去好远,晚一秒钟就会在他手里开炸。他讲述:“在托莱多,民兵用枪口对着我们,我们的车不得不常常载伤员,民兵还强迫我们把车开到到他们要去的地方,好在没有对我们开枪。”所以,他们决定从葡萄牙边境离开西班牙。7月18日,他们到达巴达霍斯,立即被国民卫队截留,车被查抄没收。在边境,国民卫队扣留了他们300英镑,还要求他们立即离开,但是,他们必须申请葡萄牙签证,否则不能过境。于是不得不再返回巴达霍斯,在葡萄牙领事馆每个人付了42.05比塞塔,获得签证。之后,葡萄牙当局又要弄清他们的身份,他们在三方之间遇到多重麻烦。

到达葡萄牙的奥波尔多,希皮尔特对《快报》讲述了他们的经历:“他们在旅行中看到莫拉将军的军队占领了瓜达拉马山顶,打败了共产主义民兵,这些民兵在半山腰,弹尽粮绝,……军队追他们的车,弄清之后放了他们,使他们得以来到边境。马德里政府没收了每家的收音机,使人们就无法听到消息。”

8月11日,贝西尔-吉给父母写了一封信,31日父母收到。信中说:“政府军(指人民阵线政府)的野蛮令人难以置信,数千人遭毒打酷刑,火烧活人,活埋活人,破坏难以替代的古迹,例如托莱多和巴塞罗那的教堂,这只能让人们反对马克思……”

8月15日,为了收回被没收的别克车,他们越过边境到巴达霍斯住了三天。他们描述了如下见闻:“我们到达的时候还在清洗,城市被攻陷之后的屠杀令人恐怖。男男女女被关在斗牛场,尽管申诉自己的无辜,但是没有人听。……军团兵和摩洛哥兵把男人的衬衫扯破,看是否有枪托的印记,假如怀疑,立即枪决,没有审判。就这样,两千多人,其中300妇女,被送给死神。……我们看到几个男人冷血开枪射击。野蛮的摩洛哥兵看上去对屠杀很感兴趣。他们载着抢来的表、首饰珠宝,享受着自由活动。……共产党活埋人,把人们反过来钉在十字架上。”

根据笔者所参阅的资料,他们的描述,从现象上说应该大致属实,例如比罗所考证的不遵守俘虏政策的现象开战几天后才得到纠正,但是具体数字看来和前面的杰伊-艾伦一样,也是听来的,因为他们都不在现场。

只是,还有大量普通人看不见的事实,例如人民阵线的共和国卫士们在逃跑之前席卷市政公款七万比塞塔,盗窃税务局的税款和邮局保险柜里的钱,把教堂、修道院的金银宝物顺手牵来,以及勒索席卷商家及市民的私人财物等等。8月14日亚桂进城后,反倒是这个被共产左派称为“法西斯”的军队发布了失窃物品通告,有些人还收复了部分财物,但是从未见“为共产主义奋斗的共和国卫士们”归还过分文。


【巴达霍斯斗牛场一角】

结语

战争是残酷的,是血淋淋的,是要死人的。由于在巴达霍斯建立一个稳固的基地具有头等重要的战略意义,必须先发制人,所以上级的命令是决绝的:必须继续前进而身后不得留一个敌人。巴达霍斯是政变军人夺取的第一个省府,这一事件给人民阵线政府造成的恐慌可想而知,于是成为其宣传机器的主攻对象,极力夸大事实并掺入虚构,以便达到恐吓人民,挑拨仇恨,制造对立的目的,从而笼络人心,寻求支持。

比罗在书中强调了一点,即一些左派只在乎渲染和夸大巴达霍斯事件,目的在于把事件描绘的越是残酷,左派就越是可怜的受害者,而右派就越是残忍的法西斯。他们完全忘记了那些被他们用马克思主义毒害的士兵,这些士兵被乌托邦所迷惑,为一个虚妄的共产主义理想而不惜献身,他们满腔热血,拿枪战斗,为保卫巴达霍斯抵抗国民军而战死,而他们的指挥官见势不妙纷纷逃走,把他们丢弃给敌方,然后被他们的“同志”所遗忘,被那些“史学家”忽略不计,这才是真正的悲剧。

有一点想来是无疑的:即假如战胜的一方不是国民派而是人民阵线,那么人民阵线的反攻倒算远比国民派要恐怖得多。早在军人政变之前,五年的共和国实践已经告诉了人民什么是斯大林共产左派的红色恐怖。

作家A.D.马丁-鲁维奥在为《巴达霍斯大屠杀的宣传和事实》所作的评介中说:“ 这种造谣惑众式的宣传,像假币一样,从历史学家传到历史学家,既没有提供文字记载资料也没有文件证据支持。这一伪造的用途是在当前挑起仇恨。”这是巴达霍斯事件沸沸扬扬七十多年的原因之一。此外,这一谣言在当时能够得以盛传有一个重要背景,即人民阵线于巴达霍斯事件同时在马德里几所监狱血腥屠杀囚犯在国际造成恶劣影响,于是试图渲染巴达霍斯事件以转移注意力和削弱影响,“它是工社党头目因达列西奥-普列多带头发起的,然后被人民阵线的宣传渲染夸大的”。监狱大屠杀的事件另文述说。

Monday, February 27, 2012

方励之:天线的故事——一条绳子的启蒙

直到高一第一学期(1949年秋季),我的课余兴趣还停留在玩儿无线电上。我当时是北京四中的业余无线电小组的“头儿”。小组中有能人。北京的小报上报导过我们小组的活动,特别提到我们去清华大学求教专家,增长我们的无线电知识。恰恰是这个报导,和清华大学之行,使我从“玩儿无线电”上金盆洗手了。

对高中生来说,能看懂收音机的线路图,也能分辨出各个部分的功能:高放,外差变频,中放,检波,功放,电源整流等等,还能粗略说出为什麽有这些功能。根据这些浅近的理解,就可以换零件,改装,重组,试图达到自己的目的。这是高中生的玩儿法。它同初中生的玩儿法——按图装配听个响儿——已大不相同。

对于我和一些小组成员,最不明白的是天线。天线的功能当然是接受电磁波信号(收音机),或产生电磁波信号(发射机)。但是,天线为什麽能接受和发射? 通俗无线电书籍上就语焉不详了。语焉不详还不要紧,就怕误导。

有的书籍,在天线之上画上几条曲线。其形状就像小人书里武侠们身后的螺旋状曲线,表示武侠们翻几个筋斗, 驾着云就来了,或走了。用武侠的来去比喻电磁波的来去,当然是100% 误导。

有的书较认真,多说了几句:天线杆上有电荷,也有电流,可以产生电场和磁场,电磁波就是由电场和磁场构成的。这有道理。

好,那我们也来认真一下。杆状天线上的电流是沿杆方向的,所以磁力线应是围绕天线杆的圆环,即磁力线垂直于天线杆,这在许多书上都有。又,天线上如有电荷,应是沿天线杆方向分布的,它们的电力线应是是垂直于天线杆,沿径向方向的,这在许多书上也有。这样,天线杆外的电场与磁场相互垂直。很好,电磁波的电场和磁场就是处处相互垂直的。书上又说,电磁波的传播方向垂直于电场及磁场。这样,天线外电磁波的传播方向应是平行于天线杆的。亦即,沿杆向上,或沿杆向下。

这个推论只基于四个垂直关系:磁场与天线杆垂直;电场与天线杆垂直;电场与磁场相互垂直;电磁波传播方向与电场磁场二者垂直。这在很多普及读物上都有,不需要任何中学以上的知识。

如果电磁波真是沿天线杆方向发射,杆状天线就应指向接受者所在的方向。

这个结论显然不对。四中西边的官园里,就有高大的杆状天线,指向天空。难道它的目的是发射给天上的接受者?当时(1949年),还没有人上太空,连飞机都很少。

我业余无线电小组的成员决定去清华大学电机系去请教。当时,清华大学电机系的声望,在北京的中学生里,绝对是排名第一的,超过物理系。许多同学的大学目标是清华电机系。

无线电小组中,五六个有自行车的成员,找了一个好天,结伴直奔清华园。当时的北京城外(即如今二环以外)极少公共汽车,也没有像样的柏油路面。北京城里的学生上街游行,“反饥饿,反内战”,少有清华和燕京的学生参加,就因为进城交通不便。

电机系并不重视我们访问。也难怪,几个中学生嘛,懂什麽?接待我们的是一位年轻教师,也许只是个研究生。接待者的专长大概是电路。他总是用电路来解释电磁波,一直不提电场磁场。好像电磁波与电场磁场无关。他说,天线是个开放电路,所以能把电磁波发射出去。这种解释,甚至说不清“垂直-垂直-垂直-垂直”是否有错,错在那里。有点糊弄人,似是而非。不算100% 误导,就算99.9% 吧。

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到了高一第二学期,无线电的玩儿兴顿然消失,我最终退出了无线电小组。

高二开始有物理课,讲课教师是四中的镇校之宝——张子谔老师。张老师的课,生动,有趣。说到雷电的时候,张老师特别提醒大家,不要学屈原。正在公演的郭沫若的话剧“屈原”里,有名的“雷电颂”一场,是屈原在雷电交加时指天发誓:“电啊!你这宇宙中最犀利的剑呀!……你劈吧,劈吧,劈吧!把这比铁还坚固的黑暗,劈开,劈开,劈开!”。很多同学喜欢用歇斯底里腔调朗诵。教室里一片“劈呀” “劈呀”。

幸好,屈原最终没有被劈到。张老师说那是因为屈原命大。命不够大的人,千万别在打雷时指天发誓,少跟雷电逗着玩儿。

雷击问题,很像天线问题。天线收到电磁波信号,就如同电磁波信号“劈”到了 天线。雷电交加时,收音机嘎嘎乱响,那就是闪电发射的电磁波在“劈” 天线。

那末,发射机呢?似乎应当反过来,是天线主动在“劈”。“劈”谁?谁被“劈”?如果屈原拿着一台无线电发射机指天发誓,在雷雨交加时,发射机天线是不是会多“劈”出点电磁波?我没敢去问。张老师是长辈,威望太高,有点令人望而生畏。

高二代数课老师是王景鹤,年轻,随和,风趣,不修边幅,安徽人,口音不重,和学生混得很熟。得知王老师是西南联大物理系毕业的,我就到他的单身宿舍问他天线如何发射,也谈到高一时的清华之行。王老师听后哈哈大笑:“你们是跑错了衙门,这种问题,你们应当去找物理系。”他还说,清华物理系的教授,很多是从西南联大回来的,他认识。

王景鹤老师告诉我:“你说的‘垂直-垂直-垂直-垂直’关系都对,天线周围是有你说的那种电磁场,不过,那种电磁场不是电磁波。电磁波里的电场是由振荡的磁场产生的,而磁场又是由振荡的电场产生的。‘垂直-垂直-垂直-垂直’电磁场是所谓的静场,或近场。不存在沿着天线杆向上或向下发射的电磁波。”这一段话,简单否定了“官园天线”的目标是太空人。

王老师又说:“杆状天线周围的电场不仅有你说的垂直于天线杆的电场,而且有平行于天线杆的电场。”第一次听到!

“如果电荷有加速度,电信号的传播速度有限(不是无限),就会产生平行于天线杆的电场。” ——为——什——麽?

王老师拿出一张纸,画上一条直线:“如果这是一条绳子,你握住一端,另一端拴在树干上,拉紧,绳子是直的,同你竖直的身体垂直。绳子相当于静场。

“如果你的手突然上提,或上下晃一晃,绳子上会有一段打弯。”王老师画了一个弯。

“打弯的的一段绳子,并不同你的身体垂直,它有平行于你身体的分量。打弯的一段不是静止的,它会从你的手的一端,一直跑到树干。绳子拉得愈紧,‘打弯’跑得愈快。”这不难懂,找一条长绳,再找一棵树,就容易验证。

“如果绳子很长,打弯的一段一直在向外传播,同你彻底脱离关系。这就是‘发射’

“再,如果绳子被拉得无限紧,绳子永远是直的,不会打弯,因为这种绳子上的信号传播速度是无限大。实际上,绳子不可能被拉得无限紧。拉得太紧,绳子早就断了。但是,物理就是要思考极端情况,才容易弄明白。”

“物理就是要思考极端情况,才容易弄明白。”有道理。

绳子相当于电力线,“手突然上提”或“上下晃一晃”(振荡一下)相当于天线中电荷的加速运动。如果电信号沿电力线传播速度有限(绳子不是被无限拉紧),就一定有一段电力线“打弯”,不再同你的身体垂直,而有平行分量,它向外传播。这就是“有加速度的电荷会发射电磁波”的原因。

“所以,发射电磁波是由于天线中(或闪电中)的加速运动电荷‘劈’到了天线周围的静场或近场,产生了电磁波的电场和磁场。”

后来知道,以绳子“打弯”(或称kink)说明电磁波的产生和传播,是汤姆孙(J.J.Thomson,英)首创的。他注意到电力线的一些性质类似于被拉紧(不是无限紧)的绳子。加速运动电荷会使电荷本身的静场(近场)的电力线打弯,产生了电磁波 [1]。电荷周围的静电场,永远跟着电荷走。所以,只要电荷有加速运动,就会“劈”到电场,发射电磁波。



插几段有关电磁波的历史。

1865年,麦克斯韦(J. Maxwell,苏格兰)建立了电磁学的基本方程后,预言有电磁波存在。

直到二十年后,1886年,才有赫兹(H. Hertz,德)证实电磁波的存在。赫兹证明,人造的放电(实验室里的的闪电),能发射电磁波。据传,当时有人问赫兹,你这个发明有什麽用?他说,没什麽用,除了在表演时,会令在场仕女们惊奇和尖叫。

又过了十年,马可尼(G. Marconi,意)开始建造天线,愈造愈大,逐步证实,电磁波信号可以传递数十,数百,上千公里。他创建了第一个商用无线电报公司。这是电磁波实用之始,其势头至今未减。

天线一词(Antenna,意为昆虫的触角)可能就是马可尼等首用的。

尽管如此,直到那时,为什麽放电(或闪电,或天线)能发射电磁波?还没有一个完整的理论。马可尼设计天线,还是用经验公式,如马可尼律:电磁波的有效传播距离正比于杆状天线高度的平方。

1898 - 1900年,A. Lienard(法)和E. Wiechart (德)前后独立地得到了完整的运动电荷的电磁场解。 Lienard - Wiechart (L-W) 公式严格分清了与加速度无关的近场(“垂直”场),和加速度产生的辐射场(电磁波)。

L-W 公式为电荷电流发射电磁波奠定了理论基础。马可尼律等不过是它的推论。 L - W 公式的计算过程很繁复,不易普及(不过,早在60年代,费曼在他称之为“普及水平”的物理中,已开始用L - W公式解释电磁波了 [2])。

1903年,汤姆孙在耶鲁大学作演讲时,用电力线的打弯说明加速电荷如何发射电磁波。“打弯”图像不但能正确地区分近场和辐射场,也能证明近场不参与能量传输,而辐射场携带能量。J.J. Thomson的“打弯”图像甚至还可以部分地得到L - W公式 [3]。所以,“打弯”解释虽然简洁易懂,但不失严谨有效 [3]。这远远不是“开放LC电路产生电磁波”的说法所能比的。

以下一项,也容易查实:1949年,在清华园里误导我们的“开放电路”说,迄今仍流传于一些中文的百科网站,甚至高中教材上。



后来,王景鹤老师还借给我一些通俗的量子论读物,其中介绍原子是如何产生辐射的,即如何发光,发X-射线等等,原子没有天线,也没有LC 回路,但与天线发射电磁波有相通的道理,都是由于电荷的加速运动。

上大学后,我还回四中看望过王景鹤老师。他同我在北大的第一位物理老师——黄昆教授——在西南联大是同学,他们讲起物理来,有一种类似的“味道”。

西南联大之后,黄先生远赴英伦留学,1950年回国。王老师则过海去台北教中学,1949年回大陆。

肃反运动后,再去四中,就没有见到王老师了。因台湾一段历史,王老师被当局怀疑为暗藏的反革命分子,离开了四中。数年之后,又听说,王老师已被调到北京师范学院教数学了。

不过,我再也没有见到过他。也不知他是否还保持着当年的风趣,潇洒和智睿……

从四中出来的人不少,回忆文章也很多,但很少提到王景鹤老师。我曾受惠于王景鹤老师,特别忘不掉他的一条绳子的启蒙。故草此文以记之。

[1] J.J.Thomson, Electricity and matter, (Charles Scribner’s Sons,1904).
[2] R. Feymann, Lectures on Physics (CIT,1963).
[3] J. Tessman,1967, American Journal of Physics,35, 523; H. Padmanabhan, ibid, 2009, 77, 151.
2012, Tucson

Thursday, February 23, 2012

严家祺:数学对我一生的影响——兼谈数学的五大特征

三年前,我们五十年前同时进入大学数学系的同学,除了很少几个人外,几乎都从各地赶到北京中关村参加聚会了。我当时住在纽约,加上某一原因(注:因当时短文发给国内一些同学,未提“六四”),没有能参加聚会。为此,写了一篇短文《数学对我一生的影响》发给同学。

当时数学系在学校中是11系,我们都是一九五九年入学的学生,所以称为“5911班”。我们系的全称是“应用数学和电子计算机技术系”。当时学校里有一台电子计算机,有几间房子大,进入“机房”要像医生一样穿“白大褂”。我学的专业是“数学物理”,下面还分“专门组”,我选择的是“基本粒子专门组”。

大学留下的印象

大学时代离今天已有半个世纪了,许多事都忘记了。但还记得几件事。一是“吃饭”,一九五九年的北京,在大学的食堂中是不限量随便吃的,我们饭量都很大,许多人一餐要吃五个大馒头。到一九六0年初,全国开始进入饥荒,我们也开始“定量”吃饭。

六十年代初的“困难时期”,我们学校里,政治上十分“宽松”,经常看外国电影,许多同学都唱外国名歌,我就是在那时学会唱《美丽的梭罗河》、《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的。每到每月一日,我们宿舍的同学一起到商店,凭“糖果票”可以买到半斤糖,因为饥饿,大多数同学都在一天中吃完半斤糖。不过,我们学校里学习风气非常浓,阅览室有许多公共图书,大家都去抢座位,几乎没有空位置。我在阅览室里,就把一本《数学习题集》的上千道题都做了一篇。

在那样的环境中,我对政治不感兴趣。在大礼堂听政治方面报告,想的还是数学问题。唯一留下的印象是,我们的校长郭沫若访问缅甸印尼回来,对我们学生讲话时,创作了一首诗:“印尼三千岛,缅甸百万塔,倒倒倒倒倒,塌塌塌塌塌。”我这才知道原来缅甸有许许多多宝塔。

从自然科学转向社会科学

我所在的“基本粒子专门组”只有十多个学生。张宗燧教授教我们热力学、统计力学、电动力学、相对论和量子场论。使我惊奇的是,学了一个学期的热力学,到五年级时,到张宗燧教授的“油印讲义”中,用两页纸的数学公式就讲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爱因斯坦的“相对论”,经张宗燧用几个数学公式一讲,简单明白,五十年後的今天,我都可以正确地讲清楚“相对论”的基本原理。

除了张宗燧教授外,我还深受关肇直教授的影响。关肇直教过我们“5911班”所有同学“高等数学”,我还跟关肇直学过“泛函分析”等课程。关肇直教授兢兢业业教我们多年,我们每一位同学都留下了终生难忘的印象。不过,关肇直与张宗燧不同,讲数学,经常联系讲恩格斯的《自然辩证法》。

从一九六三年下半年开始,随着“大饥荒”大过去,我们吃得好些了,也不感到饥饿了,这时,学校里政治上“宽松”的时期就告结束。当时经常要我们学习“反苏联修正主义”的文章,我觉得被批评的“修正主义”中有许多东西是正确的。更重要的是,从进大学一天开始,我接受的“科学”训练,使我知道,科学最基本的精神就是“修正主义”。当旧的科学理论不能解释新发现的事实时,科学家要做到只有一件事,就是修正旧理论,提出新的“假说”。从牛顿力学到“相对论”就是这样发展起来的。

我当时对中国许多事情想不通,我相信,科学可以作出正确的解释。但这个“科学”不是数学物理,而是社会科学。一九六四年五月,我们数学系的同学,只有我一人选择考“哲学社会科学”的“研究生”。大学毕业後,同学们分配到中国科学院的数学所、原子能所等研究所,我到了中国科学院哲学研究所当“研究生”。张宗燧教授对我放弃“基本粒子物理”而投身“哲学”,感到十分遗憾。张宗燧是张东荪的儿子,“文化大革命”中自杀了。

我在同学们二00九年聚会的信件《数学对我一生的影响》中说:“我回顾自己一生,感到与关肇直老师的影响密不可分。在中国和世界科学园区,关肇直是一棵大树。我们5911班的同学是这棵大树上的分枝。5911班的同学,五十年来,在数学、系统科学、计算技术、高能物理、生物物理等领域的研究和教学中作出了许多杰出的成就,成为关肇直大树上的又大又强的枝杆,我却只是关肇直大树上一枝细弱的社会科学‘分枝’。关肇直老师在科大的教学中,用主要精力讲授数学及其在物理等学科上的应用,而用一些时间谈数学的‘辩证法’。在关肇直老师的影响下,一九六三年十一月,我在《数学通报》上发表了我一生的第一篇文章《谈谈”二阶图形“的辩证法》。这是一篇在”哲学“上”宣扬“”世界没有鸿沟“的文章。正是这篇文章,把我从数学、自然科学引入了当时属于科学院的哲学研究所,成了”自然辩证法“的”研究生“。到哲学所後,我发现,我的‘世界没有鸿沟’的思想,与当时‘一分为二’的‘毛泽东思想’格格不入。我在一九六四年《人民日报》上写了一篇《自然的东西和人造的东西》,仍然宣扬‘两种东西’——‘自然的东西’与‘人造的东西’找不出‘鸿沟’。在当时强调‘阶级斗争’、下乡‘四清’的环境中,我感到再写那种‘没有鸿沟’的文章肯定对我没有好处。我深深感到,大学学生时代的‘科学环境’与哲学所的‘学术环境’迥然不同。”当时,我读到一篇波兰科学家英费尔德《哲学的黄昏》的文章。英费尔德与爱因斯坦合写过一本《科学的进化》的书。英费尔德说“领悟一个出色的数学公式”会得到与“听巴哈的乐曲”一样的“感情”。而哲学家关于“世界”和“原子”的说法,让人产生“似是而非的迷醉”,“实质上都是廉价的、哄人的东西。”

张宗燧作为杰出科学家那么蔑视哲学的态度,我始终认为是正确的。哲学不是科学,哲学家的学说,几乎都是似是而非、模棱两可的哄人的东西。

在大学的五年中,关肇直、张宗燧的教导使我终生难忘。五十年来,我在社会科学的研究中,始终保持着从大学时代形成的科学精神。正是这种科学精神,当我想到英费尔德对哲学中“似是而非”的“嘲笑”时,使我在哲学研究所十八年中,没有敢写出一篇“自然辩证法”的文章。在“文革”後期,科学出版社出版了主要是我写的、与哲学无关的《能源》一书,为一九七九年“全国科学大会”的《现代科学技术简介》写了《探索和开发新能源》一章。一九七八年发表了《人类物质文明的三大根源——材料•能源•信息》长篇文章。我怀着用“科学精神探讨政治”的决心和目标,

一九八二年人民出版社出版了我写的《国家政体》一书。

我放弃数学物理专业而到哲学所当“研究生”的目的,是为了用科学精神研究和了解中国政治,但当时没有“政治学”这一学科,毛泽东时期中国大陆的大学里都取消了“政治学”学科。一九八0年後不久,我开始参加中国社会科学院政治学研究所的筹建工作,担任了政治学研究所第一任所长,我心里的目的,就是希望通过研究政治科学,找到革除中国政治制度的弊端的道路。

一九八六年九月到一九八七年十一月,我被“借调”到赵紫阳总理的“中央政治改革办公室”工作,参加中国政治改革的研究。中国共产党“十三大”後,赵紫阳不太情愿地担任了总书记职务,我“借调”结束,回到政治学所,第二年到美国密西根大学当“访问学者”,在华盛顿受到了里根总统接见。

数学的五大特征

我虽然没有把数学作为我的“研究领域”,但数学对我有终生影响,直到今天仍然影响着我的生活。在我看来,数学有五大特征:

第一,数学真理没有时间性,数学中的“时间”与我们个人的“时间”、与人类社会中的“时间”不同,数学对动态过程的描述,是可以无限重覆的,而我没有参加同学们五十周年聚会,永远就成为“不可改变的历史”。
第二,数学“主义”是“完美主义”。自然界中“球形”的东西,如太阳、地球、月球都不是绝对的“球形”,而只有数学中的“球”是完美的。
第三,数学“主义”是“应该主义”。自然界的一切事物、现象总是以本来面目出现的,没有“应该”、“不应该”的问题,数学提供了一种“规范”,让人类制造的物品、人类的道德和行为、人类社会的制度,有了“应该”、“不应该”的问题。数学可以帮助人去发现、寻找“规范”。
第四,数学“主义”是“简化主义”。数学的发现能把以往复杂、困难的问题一一程序化、模式化、简化。可以预见,在不远的将来,自然界中各种“花朵的开放”都可以用一个个“超微分方程”一一显现出来,分子生物学、“化学文库技术”、“生物文库技术”、系统生物学、都将“数学化”,“每一种新材料、每一种新药物、每一种人造物种的设计”,不过是解一个个数学问题而已。
第五,数学是想象力之源。人类超越动物最重要之点是人类有“无限的想象力”,大科学家、大艺术家、大发明家、大文豪都是想象力远远超过普通人的人,维克多。雨果的《巴黎圣母院》是他看到巴黎圣母院墙上的“刻痕”,想象出来的。没有想象力的人只能成为平庸的人物,大政治家是把他的想象力与现实环境作最优结合的人。

数学是探索“规范世界”的工具

我们生活在“现实世界”中,自然界和人类社会

都是“现实世界”。科学、宗教观念、想象、梦幻、电脑中的虚拟世界都属于“观念世界”。在这两个世界外,还有一个“规范世界”。数学就是让我们发现、了解“规范世界”的钥匙。

严格来说,数学不能归于自然科学,正像哲学不属于社会科学。科学的目标是为了发现自然界和人类社会中的真理,而数学是为了发现“规范世界”中的真理。举例来说,“圆周率”3.14159265……,是一个无理数,它在“小数点”後的每一位数都是一定的,不是随意的,但现在用电脑还只能计算到“小数点”後的几亿亿亿位,对“圆周率”3.14159265……“小数点”後“会不会出现连续一千个9”这样的问题,至今没有人能够回答。“圆周率”的无限精确值既不存在在“现实世界”中,也不存在在“观念世界”中,而存在在“规范世界”中。

我们发现一种新元素、一颗新的星球、一种新的物种,都是在“现实世界”中的发现。而“现实世界”中所没有的“存在”,如一种“新药结构”、一种新的建筑或电脑设计、一种自然界中从未有过的新“物种”、一种新的金融制度,这就需要到“规范世界”中去寻找。“规范世界”中的“存在”是无限的,这需要我们去不断探索。数学就是探索“规范世界”的工具。

在巴黎和纽约期间,我用这种探索“规范世界”的精神写了多本著作,如《联邦中国构想》(1992年,明报出版社)、《霸权论》(2006年香港星克尔出版社)、《普遍进化论》(2009年纽约明镜出版社)。

数学“理想主义”的作用和局限

把数学精神运用到人类社会生活中,数学的“完美主义”和“应该主义”就成了“理想主义”、“乌托邦主义”。看一看世界各地的山河景色、看一看形形色色的动物植物、看一看辽阔浩瀚的宇宙星空,自然界的一切都是“自然”的、美好的。但自从地球上有了人类後,人类既创造了光辉灿烂的文明,也滋生了无数丑陋和罪恶。

人类社会中的最大罪恶是并不是人性中的“恶”,而是一种社会制度容许、纵容人性中的“恶”,希特勒、斯大林、毛泽东、卡扎菲、金正日就是这种“恶”的代表。现代社会的“制度性的金融欺诈”、马多夫之类的金融家也是“恶”的典型。人类社会中如果没有“理想”、没有对“理想”的追求、没有“理想主义”,人类社会就不会进步。但改造社会不同于创造发明一种新产品,社会中的传统习惯往往与制度中的“恶”交缠着一起,当少数人把一种“社会理想”强加于人时,往往会发生冲突甚至战争。

当少数人设计的“社会理想”是不可行的时候,这种“理想主义”就成了“乌托邦主义”。用暴力来改造社会、建设“乌托邦世界”,就会给人类带来灾难。从一九一七年俄国十月革命开始,这种凭借暴力的“乌托邦革命”给俄国、东欧、中国、朝鲜、越南、柬埔寨等国带来了巨大灾难。

然而,一个社会没有理想、没有远景,这个社会就不能进步。“理想”是人类社会的“突变基因”,而这个“理想”不能在数学中寻找,而应当用“数学精神”在现实的社会中寻找。

中国和全世界都需要这种“理想主义”精神,去扫除形形色色的腐败、黑暗现象和改变坏的制度。

(写于 2011-12-20 于Florida )

王令隽:爱因斯坦宇宙模型与“近小远大”说

我在“宇宙时空是弯曲的吗?”一文中谈到,爱因斯坦引力场方程和短程线方程都不意味著时空的弯曲,而仅仅是运动轨迹和等位面的弯曲。要使空间弯曲,还必须加入新的假设。当然,我这里已经无形中上了当,说“要使空间弯曲”,好像“我们”有这么大的能耐,可以使平坦的空间弯曲似的。我承认我没有这个能耐,但是许多宇宙学家们却宣称他们有这个能耐,只要在草稿纸上玩点数学,就可以把我们的平坦空间弄成一个弯曲的“三维超球面”。这名字聼起来怪吓人的,尤其是吓唬“外行”特别有效。我想在本文介绍一下这个概念。有的朋友以为空间的弯曲是用黎曼几何严格推导出来的。这完全是误解。黎曼几何绝对推导不出空间的弯曲,正如球面坐标推导不出空间的弯曲一样。空间的弯曲是爱因斯坦假定出来的。请读者诸君放心,您不必懂黎曼几何就可以明白这种“三维超球面”到底是什么不可泄漏的天机。我想在本文用一点立体几何中曲面的基本知识使大家对弯曲空间是如何被假定出来的数学操作做一个介绍。各位如果能到找一个便宜的地球仪,或者到玩具店买一个便宜的塑料球摆在旁边比划,可能就更容易理解。

一。爱因斯坦宇宙模型的一个基本假设—宇宙有限

爱因斯坦建立了广义相对论场方程以后,试图将他的理论应用到宇宙学上,建立一个宇宙模型。他一开始就碰倒几个困难。首先是方程式太复杂,没法玩。爱因斯坦场方程是一个二阶四维对称张量方程,实际上是由十个二阶偏微分方程组成的方程组。没有任何人能解这样的方程。如果简单是最美的数学美,那爱因斯坦场方程的美丽在下实在不敢恭维。爱因斯坦于是作了两条简单化假定:首先,假定引力场是均匀的各向同性的;第二,引力场不随时闲改变(稳定场)。现在的大爆炸理论之所以一定要坚持宇宙是均匀的各向同性的,苦衷就在这里。一旦背离均匀各向同性假定,就索性别玩了。第二条简单性假定使我们在讨论空间弯曲时可以不必考虑时间。
简单化的问题是解决了,下一个问题是曲率问题。因为爱因斯坦认为只有时空的弯曲才会产生引力,所以他觉得空间应该是弯曲的。我们的三维空间是平坦的。如果朋友们瞧不起欧几里得几何,不妨用黎曼几何计算一下三维空间的曲率张量常数,就知道三维空间的曲率为零。怎么办呢?爱因斯坦首先假定宇宙是有穷的,即宇宙的半径不能超过某一常数值R。通常这种限定条件可以表述成一个不等式:r < R. 此处小写的 r 表示宇宙中任何一点离宇宙中心的距离,是一个变量。可是爱因斯坦有不喜欢这种不等式条件。他人为地引入一维外加的空间坐标w,使空间变成四维的(x,y,z,w),并假定宇宙空间是这个四维的欧几里得空间中的一个三维超球面。这个超球面的半径等于R,也就是宇宙的极限半径。 一个球面上的任何一点离球心的距离都不能超过R,所以整个宇宙也就是有限的了。对于这种“四维空间中的三维超球面”,一般人不太习惯,需要一点数学抽象思维来把握。为了把这个概念解释得浅显一些,我们将维数缩小,考虑“三维空间中的二维超球面”。并借助于一个地球仪来进行说明。这种“三维空间中的二维超球面”是“四维空间中的三维超球面”的一个特殊情形。比如说,如果我们只考虑极角为90度的子空间(z=0),那末我们的物理空间就只剩下两维,加上爱因斯坦假想的w坐标,就成了三维。这个神秘的w坐标是什么东西呢? 没有任何人能说得出它的物理意义。教科书中一般称之为“外加自由度”(extra degree of freedom)。如果根据其功能来取名,我觉得叫“空间弯曲素”或“空间弯曲丹”比较贴切。

现在我们设想我们是一个生活在二维宇宙空间(x,y)的二维动物。如果这个二维空间是平坦的,那就是X-Y平面,而我们则是一些无限扁的二维动物。如果你要给宇宙设定界限,就画地为牢,不准这些二维动物们越过某一个圆圈,即是说,r < R. 可是爱因斯坦不喜欢这种周文王的监狱。他给宇宙设立的牢房比较牢靠,不是一个X-Y平面上的圆圈,而是一个X-Y-W三维空间中的球面:r = R. 这样,我们的住房和可爱的牛羊就都住在这个“二维超球面”上,而不是一个半径为R的圆盘了。这个“超球面”的半径是有限的,所以爱因斯坦的宇宙是有限的。苍天如圆盖,陆地如棋局。世人黑白分,往来争荣辱。我们本来是在陆地上争荣辱的动物,经过爱因斯坦加入一维W空间的数学变换, 一下子就变到了苍天的圆盖上面。如果你原来住在陆地上某一地方的坐标是(x,y),从你家竖起一根垂直的竹杆子一直通到天上,碰到圆盖,那就是您在天上的新地址,竹杆子的长度就是w 坐标。x,y,w 坐标与半径之间的关系服从勾股定理。所以爱因斯坦的“二维超球面”是一种把二维的平面圆变到球面的映射。由现实的空间坐标加上爱因斯坦假想的W坐标组成的本底坐标系统叫本底空间。本底空间是平坦的,服从欧几里得几何。“超球面”是弯曲的,服从黎曼几何。“超球面”的维数低于本底空间的维数。

二。空间的重叠 — 非一一映射的结果

爱因斯坦一人得道,亿万人民鸡犬升天,倒也可能是好事。只是这里有一些麻烦。爱因斯坦要求的是我们不但得升天,还得下地。因为这种数学变换不是一一对应的变换。每一个(x,y)坐标在超球面上对应两个点,一个在天上(x,y,w),一个在地下(x,y,-w)。您如果有一个地球仪在旁边,可以把地球仪的表面权当这个超球面,而原本的二维平坦有限的(x,y)空间就是沿着赤道与球面相交的园平面。在这个园内的任何一点都对应于超球面上两点。这两点的(x,y)坐标相同,但是w坐标正负相反。这一现象推广到四维空间中的三维超球面也是一样。每一个我们现实的三维平坦空间中的任何一点都对应着“三维超球面”上的两个点。这两个点的(x,y,z)坐标相同,但是w坐标符号相反。所以这种映射不是一一对应的同构映射。那我们到底是在天上呢,还是在地下呢,还是既在天上又在地下呢?
我们不可能既在天上又在地下。即使你把天上的我当着灵,地下的我当作魂,这灵与魂隔的也太远了。所以,非一一对应的映射迟早要对发生在现实空间中某一时间和空间坐标的特定事件所对应的“三维超球面”上的两个点的物理意义作出解释。这将是一个理论上的定时炸弹。同一个时空点对应于两个数学坐标的逻辑背理,我在“现代宇宙学的基本问题与DET理论”中讨论多重宇宙问题时已经分析过,兹不赘述。

三。有限无边 – 超球面的卖点

朋友们可能会说,非一一对应的问题容易解决,只要规定宇宙为半个超球面不就得了吗?比如球面坐标的方位角的主值是0到360度,就避免了空间的重复。这当然可以,只是这样一来,赤道就变成了宇宙的边界了,而爱因斯坦是不喜欢边界的。一承认边界,人们就会追问:宇宙的边界以外是什么样子的呢?是像站在山海关的老龙头观东海,还是像站在海南岛的天涯海角观南海?
爱因斯坦选择了保留整个超球面,这样所谓的“赤道”就不是边界了。结果,爱因斯坦就给了我们一个有限但没有边界的宇宙。有限,因为这超球面的半径不能超过R;无边,因为球面是一个封闭的光滑曲面,跨越球面上任何一条曲线都没有离开球面,因而不是“边界”。这就实现了“宇宙有限而无边”的奇迹。你也不能再问“宇宙边界以外是什么”这样的异端问题了。
那如何解释对应于现实空间中的任何一点,超球面上有两个点呢?这两个点的(x,y,z)坐标相同,是不是意味着在宇宙空间上是同一个点呢?爱因斯坦说不是。这两个点是宇宙空间中的不同的两个位置,其距离为连接这两点的球面上的大圆(短程线)的弧长。
不妨假定我们的家在北极,(x,y,w)坐标为(0,0,R)。我们的x和y坐标值都等于0,而w坐标值等于R。离我们最远的地方是南极,坐标为(0,0,-R)。最远点离我们的距离不是超球面的直径,而是半个大圆的弧长,等于宇宙的半径乘与圆周率。所以,如果您以为派人从各个不同的方向走入宇宙深处,一直走到最远处,他们最后会碰到一个很大的球面,那您就错了。在超球面上,他们最后会走到一点。离我们最远的宇宙深处不是一个球面而是一个点。可是按照经典的算法,这一点离我们的距离等于零,因为宇宙空间的距离由(x,y,z) 决定。只要两个点的(x,y,z)坐标一样,这两点的距离就为零。在这里我们看到两个情况:第一,w坐标已经不仅仅是一个数学符号了,它已经被赋予了和(x,y,z)坐标一样的物理意义了。第二,这种“超球面”和经典的物理已经完全脱节了。经典物理中空间上重叠的两点,在爱因斯坦的“三维超球面”理论中却是距离最远的两点。
如果您离开太阳系往宇宙纵深走去,走到一个地方,其(x,y)坐标已不为零。在超球面的下半球有一个点的(x,y)坐标与这个相同。按照爱因斯坦的理论,上半球上的点离我们近,下半球上的点离我们远。所以我们在以后的讨论中称上半球为“近半球”,称下半球为“远半球”。
您可能要问为什么距离要这样算?怎么可以随便赋予w坐标这种功能?答案是:这是信仰。爱因斯坦认为,在没有时间坐标的情况下(时间固定),宇宙空间的长度应该由超球面上的短程线来量度,而不是本底空间的直线距离。这种信仰本身的问题,我们这里先不谈,以免跑题。让我们姑且根据这种信仰的精神演绎下去,看看会发生什么神迹。

[注] 如果把时间坐标也加进来,爱因斯坦宇宙模型的本底欧几里得空间总共有五维时空(包括w坐标),而现实的时空是四维赝黎曼空间,或四维赝超球面。这四维赝超球面上的短程线时空间隔是时间的量度。只有假定时间不变的情况下(时间微分间隔等于零),赝超球面上的短程线才是距离的量度。

四。光子环球旅行 – 超球面的奇迹之一

广义相对论的另一个重要假定,是光子在引力场中沿短程线行进。“假定”这个词不太好听。比较好听一点的说法是“推广”。在狭义相对论中,光线沿着直线传播。闵可夫斯基时空中的直线也是短程线。爱因斯坦于是把“光线沿闵可夫斯基时空中的短程线传播”这一狭义相对论的结果“推广”到广义相对论中,成了“在引力场中,光线沿赝黎曼时空中的短程线传播”。这样一“推广”就给人一种很自然的感觉,不会感到是又一个新的假设,其成立与否似乎无需证明,成了当然的“原理”。

引力场中的短程线是什么?是有引力质量的物体的运动轨迹。光本质上是电磁波。电磁波是不服从万有引力定律的。电磁相互作用和万有引力相互作用是本质上不同的两种基本力。这种“推广”理论上完全无视电磁相互作用和引力作用的本质不同,因而不是不证自明先验成立的假定。广义相对论的两大经典实验检验之一 – 引力使光线弯曲实验 – 宣称证实了 “在引力场中,光线沿赝黎曼时空中的短程线传播”的理论预言。爱丁顿这一实验结果的不可信,我在“小儿辩日辨”一文中已有分析。

不过我们为了介绍爱因斯坦的宇宙模型,不妨暂时根据这一假定继续演绎下去。如果光子的运动是沿着“超球面”上的短程线,那光线的轨迹就是超球面上的大圆。如果您站在家里(超球面上的极点)沿任何方向向宇宙深处射出一个光子,它都会沿着大园转一圈,最后回到家里,射到您的后脑勺。当然,如果您射出去的不是光子而是子弹,结果也一样。如果您能够活得足够长,射出去的子弹会射向宇宙深处,最后从超球面的另一边射向你的后脑勺。这种预言的现象和我们现实世界中观测到的现象完全相反。一个挣脱了地球引力和太阳系引力飞向宇宙深处的物体或光线是永远不会回来的。是否相信超球面和与之相关的预言,当然取决于您的信仰。
对于这一现象,有的朋友有些误解。他们说,如果你沿着水平面方向射出一颗子弹,并且大气的阻力忽略不计,子弹的速度又大到产生等于重力的离心力,那么子弹绕地球一周以后岂不是正好从你后脑勺飞过来吗?
这些朋友其实并没有真正理解超球面上的环球飞行现象。按照“三维超球面”理论,即使您的子弹往天上射,这颗子弹最终会从地下钻出来射入您的身体。如果您往地下射,子弹在绕宇宙一圈后会从天上射入您的脑壳。

五。近小远大现象 – 超球面的另一个奇迹

三维超球面假定和光子在引力场中沿短程线轨迹假定产生了另一个奇迹:位于远半球的物体,会有一种近小远大的现象。你不妨用一个一分钱的硬币(或纽扣)当作某一天体,放在超球面的赤道上。如果这个硬币的两边的经度相差一度,那您在地球上(位于超球面的北极)的张角就是一度。因为从硬币两边出发的光子会沿着短程线(大园)传播,到达您的望远镜,这两条光线的张角就是硬币两边的经度差。现在您把硬币朝极点挪得离您近一些,到达北纬60度的地方,硬币两边的经度就会相差两度,因此您观察到的硬币的角直径就是两度,等于赤道上的硬币的角直径的两倍。一般地说,天体离您越近张角越大,看上去就越大。这就是“近大远小”的道理。当然,超球面上的这种近大远小和平坦空间中的近大远小在比例上有差别。但是道理是一样的。
不过超球面上的近大远小,仅仅在“近半球”上成立。一旦越过“赤道”(离超球面轴线最远处),“近大远小”就反过来了,成了“近小远大”。您把硬币往“远”处移,移到南纬60度的地方,这时硬币两边的经度差也是2度。因此您观察到的这一天体的角直径也是赤道上同样天体的两倍。即是说,离您越远,看上去越大。这就是超球面上的“近小远大”现象。如果您把硬币放到南极点(宇宙的最远点),那您观察到的天体就是无穷大(角直径为360度)!
您可能会说这匪夷所思。那是因为您和在下一样,悟性不够,觉悟不高,对于w坐标和“远半球”的真实性建立不起信仰。对于悟性高有信仰的朋友来说,这种有限无边的超球面和光子环球飞行以及近小远大的预言都是深奥的,革命性的,“21世纪的现代物理学”的新观念,只有“智者”才能理解。思想跳不出19世纪经典物理学框框的人们是不可能了解的。
方励之老师在“两小儿辩日及续篇”中说:“‘远小近大’确实有实验检验。” “我们用射电源数据研究这个关 系。结果的确支持,当够红移大时,应有‘远者大而近者小“。方老师这里的“红移足够大”的意思,即是指“赤道”以外的“外半球”。方老师又说:“‘远小近大’是普世的,即在世界各地,甚至整个太阳系,都大体 适用。但是,普世不等于普适。” 把 “普世” 局限于 “世界各地,甚至整个太阳系”,是把 “普世” 大大地缩小了。即使按照爱因斯坦的宇宙模型,“远小近大”也适用于“赤道”以上的整个“近半球”,一直到达(x,y,z)的极大值。“远小近大”不适用于“远半球”。要以此否认 “近大远小” 的普适性,您就必须确证这超球面上的“远半球”是真实的宇宙的一部分。仅仅凭一个数学变换,就可以使无穷的宇宙变为有限的宇宙,就可以使空间弯曲,就可以使这个有限的宇宙增加一倍,就可以否定科学界检验过亿万次而皆准的原理,是不是太过轻率了?
为了进一步否认“远小近大”,方老师居然在“普世”与“普适”的英文翻译上寻求证据。在最近的一篇文章“普适性一例 – 伽利略相对性原理”中,方老师说:“在物理学中,universal 的中译是,普遍的,万有(引力)的,普(遍)适(用)的等,从来不用普世。普世的则是ecumenical的中译,如普世教会,普世神学等。直到1989年出版的‘辞海’中,只在‘普世牧首’一处用到‘普世’二字。可见,普适等用于实证科学;普世用于基督教领域。”
方老师显然知道“ecumenical”的意思是“全基督教的”。“全基督教的”是“普世的”吗?这世界上除了基督教,还有犹太教,索罗亚斯特教,伊斯兰教,道教,佛教,印度教,婆罗门教,罗马多神教,等等等等。“全基督教的”怎么就成了“普世”的呢?满世界都在说“普世价值”,难道说“普适价值”就是“全基督教的价值”?您致力于民主革命凡几十年,其目的在求中华民族之自由平等普世价值之实现,难道只是谋求全基督价值之实现?您总不至于不知道“普世价值”的英译应该是“universal values”而不是“ecumenical values”吧?
其实我们根本不需要去咬文嚼字折腾“普世”的英文翻译。方老师在这里说的“普世的”道理,明明是您瞧不起的“近大远小”的原理,一个欧几里得几何的常识。这和“全基督教的”挨得着边吗?您即使想贬低欧几里得几何,也没有必要硬把它往基督教义上拉吧?人们懂得“近大远小”的原理至少在欧几里以前,是公元前的事,所以在春秋时期连小孩子都知道这一常识原理。而第一次Ecumenical Council 的召开是公元325年的尼西亚大公会议。基督教之传入中国更晚,始于明朝的利玛窦。是不是他和徐光启通过时空穿越飞到春秋时代将几何原理教给了春秋小儿?在讨论一个基本的几何和物理原理时,在词语翻译上做文章找证据,好像有些言不及义,顾左右而言他。

六。黎曼曲面与欧几里得本底空间的关系

贬低欧几里得几何的人们忘记了,或者根本就不懂得,黎曼几何中的一切关系的成立都依赖于一个欧几里得本底空间(embedding space)的存在。所以黎曼几何又可称为“曲面几何”,因为它研究的是这本底空间中的“曲面”上的几何关系。为什么高于二维的黎曼空间还要叫“超曲面”而不是“体”呢?因为“体”的头衔要留给黎曼曲面赖以存在的本底空间。爱因斯坦的“三维超球面”的本底空间 便是 四维欧几里得空间(x,y,z,w)。黎曼几何中的所有曲面和曲线之间的几何关系,包括矢量平移,度规联络,协变微分,短程线方程,张量变换,曲率的定义和计算等等,都取决于本底空间中欧几里得几何的成立。黎曼几何与欧几里得几何的紧密关系,不仅仅是间接的历史的传承,而且也是直接的现时的依存。不明白这个关系,就没有真正懂得黎曼几何。
N维空间中的曲面千奇百怪,不是一切曲面都能进行数学分析的。不是所有的空间曲面都是黎曼曲面。黎曼曲面只是一类几何性质特别好的不太怪的解析曲面,是空间曲面的一个子集。要取得黎曼几何的资格,必须满足一个条件,那就是这个曲面必须处处光滑,没有奇点和尖角(cusp)。光滑条件的数学表述就是,过曲面上任何一点都可以有一个平面与此曲面相切(切平面与曲面的所有一阶导数相等)。如何判断平面与曲面的曲直呢?当然只有在平坦的欧几里得本底空间中才能分辨曲直。一般情况下切平面和超曲面只有在一点接触,其他部分都不在切平面上(否则切平面就不平了),所以切平面的存在也以超曲面外面存在几何空间为前提。没有全域的欧几里得本底空间和定域的无穷小的欧几里得空间,根本就没有办法计算曲线的弧长和曲面的曲率。
爱因斯坦为了把黎曼几何用到他的理论,当然必须要求他的时空满足黎曼曲面或赝黎曼曲面的光滑条件。他用物理的语言表达这一曲面的光滑条件 ,就成了“等价原理”,即是说,引力场中的自由落体坐标系是一个惯性系(闵可夫斯基时空)。广义相对论对于一个定域的闵可夫斯基度规的依赖,是数学上对欧几里得几何依赖的一种表现。
即使一个曲面符合黎曼曲面的条件,也不意味着黎曼曲面上的所有几何体(objects)都是可解析的。黎曼几何只处理一类特殊的几何体 – 张量。这些张量的变换规则或者和坐标微分的变换一样(逆变张量),或者和坐标单位矢量的变换一样(共变张量)。这些张量之间的关系(方程式)当然也就是协变的。爱因斯坦要用黎曼几何作为数学工具,把物理量当成黎曼曲面上的几何体,当然也要满足张量的协变形条件。他用物理的语言把这一数学要求称为“协变形原理”。对黎曼曲面的光滑要求和对曲面上几何体的协变形要求是黎曼几何本身的特点,不是爱因斯坦的发明。它只不过是将这两个要求用物理语言进行表述,并称之为“原理”而已。

七。有限无边问题

有了对黎曼空间赖以寄居的欧几里得本底空间的认识,我们就可以更深一步地讨论所谓“宇宙有限无边”的问题。
“宇宙是有限的但却没有边界”是大爆炸宇宙学家们津津乐道的一个卖点。从上面的分析我们已经看到,这种“理论”其实不过是一种数学游戏。这种游戏规则要求:1)你必须接受假定的“额外自由度”(w坐标);2)你必须接受“远半球”是真实的宇宙空间。如果你不能接受,好像大概应该或许就说明你的悟性不够,或智商不够。
“宇宙是有限的但却没有边界”的概念对大爆炸宇宙学界有一个重要作用:那就是挡住了“宇宙如果有限,那么在宇宙的边界以外是怎么样的情形呢”这样的讨厌问题。你看,三维超球面上根本就没有边界,赤道(x,y,z空间坐标离我们最远的地方)不是边界。赤道那边是和江南塞北一样的地方,所以“宇宙边界”问题根本就是不需要回答的不成问题的问题,只有不懂非欧几何的傻帽才会问这种问题。
可是,令这些数学家们头痛的是,这种“超球面上有边无界”的概念实际上把“宇宙边界”问题变得更严重了。既然爱因斯坦给强加的w坐标赋予了和三维实际空间坐标同等的意义以使“远半球”具有“近半球”同样的实质,那也就赋予了整个四维本底空间(x,y,z,w, 不包括时间)以同样的实质意义。人们就不仅要问:这三维超球面的里面和外面是怎么样的一个东西呢?我们生活在地球上的人们,其实就是基本上生活在地球的表面,一个二维球面。这个球面的里面有金子宝石煤炭石油,更深処有火热的岩浆。地球的外面有日月星辰,银汉宇宙。那么,“三维超球面”的里面和外面是什么呢?
之所以说“宇宙外面是什么”的问题变得更加严重,是因为以前的 “宇宙边界外面是什么”的问题还可以搪塞。你可以说宇宙边界远在150 亿光年以外,你要是到了那里说不定就知道边界外面什么也没有。可是一旦把三维欧几里得空间变成了三维超球面以后,就无法这样搪塞了,因为我们空间中的任何一点都在这个三维超球面上,都与这个超球面的里面和外面直接接触。而且,与我们的空间点邻近的球面外或球面内的任何一点,哪怕离我们只有无穷小的距离,都是在我们的宇宙之外的。所以,我们根本不需要跑到150 亿光年以外的“宇宙边界”,只要在家门口或任何一个实验室,咖啡馆,舞厅,都应该能够观察到宇宙外到底是什么东西。
可是我们谁也没有看到任何东西,也看不到。因为这四维空间根本就不存在,w坐标根本就是数学家的把戏。
大爆炸宇宙学家们有不同的辩说。他们说,我们的经验只是三维空间的,不可能知道四维空间的事情。可是为什么爱因斯坦就能够知道呢?整个科学界都无法测量到的,全人类没有人能感觉到的“额外自由度”w坐标,为甚么爱因斯坦居然就发现了,而且清楚地知道包括w坐标的四维本底空间是平坦的欧几里得空间呢?w坐标既然有如此大的神通,能够把整个三维的立体宇宙弯曲到一个有限的超球面上,那它的存在为什么这么难测量? 三维超球面里面至少有一点是存在的,那就是包括w坐标的四维空间的原点,因为爱因斯坦的宇宙半径,也就是三维超球面的半径,就是从这一原点计算的,并且是按照欧几里得几何中的勾股定理计算的。从原点到三维超球面的空间也应该是存在的,否则你怎么知道这空间是欧几里得平坦空间而不是黎曼空间?空间不存在如何计算半径的长度?如果在没有任何实验事实证明第四维空间存在的情况下,人们可以凭空假设增加一维空间,用数学强行将一个为无数经验证明是平坦的三维空间变成有限的三维超球面,那您有什么理由确信包括w坐标的四维空间就是平坦的?为什么不能说(x,y,z,w)仅仅是一个n+3维欧几里得空间中的“四维超球面”,而我们的平坦三维空间仅仅是这“四维超球面”上的“三维超曲线”呢?
科学从中世纪的神学中解脱出来的一个重要标志是脱离了神祕主义。科学认为大自然是可以认知的。本质上和原理上不可知的东西实际上根本就不存在。科学不把先验的原理和信仰作为认识的源泉。知识的来源是客观的大自然。大爆炸理论越来越表现出神学的神祕主义性质:这些理论家们认为高维空间本质上是人们不可知的,不可经验的。他们的论调越来越像星相学家和神学家。有的朋友试图对“三维超球面”找到哲学和认识论的根据:会不会因为我们的经验局限于三维空间,所以人的智能不足以认识更高层次的,更深奥的道理?
科学当然是在不断地发展的,但是科学的发展不是罔顾客观事实和科学逻辑的空想,幻想,玄想和瞎想。现实空间的三个自由度是经过了整个科学发展史无穷次的普遍检验的铁的事实,而不仅仅是一个数学坐标符号。数学上的希尔伯特空间维数可以多到无穷,但是物理的空间只有三维。人为地加入一维不存在的物理空间,将颠覆经典科学的全部体系,将科学变质为星象学和神学。事实上,大爆炸宇宙学的逻辑腔调和神学腔调如出一辙,离科学逻辑则越来越远。大爆炸理论所赖以生存的高维空间的理论也得到了星象学家和神学家的热烈支持和广泛引用。有人说,具有特异功能的大师之所以能够穿墙而过,是因为他们能够通过高维空间而到达墙的另一边而不必要穿破墙壁。还有人说,造物主之所以无处不在,但谁也看不到他,是因为他存在于高维空间。所以,世界上似乎只有几种人可以感知认知甚至到达高维空间:大爆炸宇宙学家,神学家和具有特异功能者。
有了爱因斯坦任意增加空间维数的先例以后,后人把物理学变成数学游戏的趋势变得一发而不可收拾。超弦理论的空间高达26维,并且这人为的高维空间会在宇宙创生以后10的负43秒钟以后被关闭。(且莫管谁来负责关闭高维空间的工作,需要多少时间完成任务。)霍金认为时间是两维的,一维实时间,一维虚时间,而且虚时间比实时间更为实在。霍金在这里创造的,是一个数学创世纪,只不过霍金的本事比全能的上帝要大不知多少个数量级。按照几千年前犹太人的创世理论,上帝花了七天才创造了一个世界(基本上只是太阳系)。而按照霍金的量子泡沫理论,从我们空间中每一个立方厘米的体积中每秒钟会产生10的143次方个宇宙,而且这种过程现在还一直在继续。读者诸君知道您在读我的这篇拙文的十几分钟内,有多少个宇宙从您的眼珠子里爆炸出去了吗?如果您没有感觉的话,恕在下直言:您和我差不多平庸,智商不足以了解“现代宇宙学”。

九。爱因斯坦宇宙模型的失败

就连大爆炸宇宙学家,也不得不承认爱因斯坦的宇宙模型是失败的。可是他人为地强加一个w坐标将现实的三维空间变成一个(x,y,z,w)欧几里得空间中的三维超曲面的操作和宇宙均匀各向同性的假定却一直被大爆炸宇宙学家们继承下来。这样的宇宙空间的度规叫做“罗伯特逊-沃尔克度规”(Robertson-Walker Metric)。只是现在时兴的w坐标已经蜕化变质了。爱因斯坦的w坐标是实数,所以才可以使宇宙封闭,才可以产生“近小远大”的奇迹。可是现在大爆炸宇宙学界的“主流理论”的宇宙是开放的,所以w坐标就可以是虚数。2011年的诺贝尔奖颁给了超远新星红移的实验测量。如果还用多谱勒效应解释红移,则对开放宇宙模型提供支持。看来封闭宇宙模型是不太走运了。据方励之老师披露:“我们用射电源数据研究这个关系。结果的确支持,当够红移大时,应有‘远者大而近者小’。1977年,Nature上报导了USTC的研究结果。美国国家射 电天文台台长K.Kellerman告诉我们,他对这问题也有兴趣,正在观测更多的射电源以检验。1993年,Kellerman用新得到81个射电源数 据,画了一张图,清楚地显示出,红移大于1后,远者渐大。”这位射电天文台台长现在也许要把他的“宇宙学超级市场”的门面重新装修一番,货价上的货物似乎也该换一换了。